锄云没出声,安静一会儿,拿被子蒙住了脸。
在不了堂那短短十几天的日子就像一杯清醇的醪饮,是藏在土陶罐里的,回到了前院,一切就都暴露在阳光下,这里人来人往,每一个路过的目光都是那么直白而露骨。
青云宗的校服是青绿色,当他们下了课从院外成群走过时,仿佛流过去大片清新的竹荫。
“程师兄当真解了他的封印……” “……是想作诱饵吧。” “我们才刚学了化解魔息的术法,锄云走火入魔时就无师自通了。” “他会不会和邪魔里应外合,趁掌门不在,灭了宗门?”
嘈杂的说话声里,偶尔会夹杂几句略带恶意的猜测。
穿越过来那一天虽然有很多人在场,但是也有部分弟子因为下山去历练了而未能亲见,所以骤然听到锄云入了魔性情大变等等谣传都不敢置信,会悄悄溜过来偷看。
锄云在池塘边训斥几只仙鹤时,常能感觉到那些或热烈或不那么热烈的目光。 锄云:“……”
他把暮春按在池边老实喝水,伸手弹出去一缕暗光,草丛后边立刻有人哀叫一声。 锄云看着那一闪而过的身影,道:“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躲在后边能看清么?”
被他打伤的弟子回去也不知怎么,养了好几天才能下床。 众人都义愤填膺,又都忌惮不太敢来挑衅,锄云听了,觉得对方可能是自认学艺不精被怄病的。
还有几次,青酒从楠木真人那领受训诫回来,路过草堂,想要进来看看他,却又被成双拽住,斥道:“你不要命了!” 青酒转过一双如水的眼眸:“我说过锄云哥哥没有入魔。”
其他弟子道:“你是被他迷惑了。” 锄云在窗边斜斜瞥过一眼,道:“他想进来,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成双怒目:“你给青酒下了什么咒……” 话未说完,锄云纵身翻出窗棂,落在草地上的时候,几个人齐齐后退了好几步。
青酒被他们牢牢挡在后面,锄云想起他刚来青云宗时众弟子们还看不上他小唱的身份,现在也会因为防备自己而护着他了。 人心中的成见也是会变的。
那为什么始终这么忌惮我呢?
锄云看青酒不住地踮脚张望,想要挤出来,于是道:“让他过来。” 他们把青酒拦得更紧了。
青酒蹦跳着说:“锄云哥哥不会害我,别挤了,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为首的弟子终于忍无可忍,“等你被一剑刺死就来不及了!还这么自不量力往前凑……”
“我连佩剑都没有,”锄云看着他,“你怎么这么确定我要害他?” 弟子道:“入魔之人阴戾易怒,便会出手伤人甚至害人。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邪魔怎会与人为善?”
……唉。 锄云讨厌他们那副站在道德制高点随意职责的冠冕堂皇,这和上辈子性向被发现后班里同学的鄙夷一样,都是世界牢牢捆缚住他的一张网。 先入为主,是世上最可怕的偏见。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我逐出青云宗?” 晚上的时候,锄云好不容易见到了程鹤,忍不住问道。
程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问道:“有谁欺负你了?”
欺负倒称不上,就是那种躲躲闪闪又指指点点的样子让人不痛快,像是被隔在一层薄膜之后,想要反击又反击不得,那样只会坐实他们的污蔑。
程鹤看他良久,正色道:“你是掌门师尊座下亲传弟子,现今师尊不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你逐出师门。”
回到了前院,虽然没有在不了堂时的束缚,锄云却感觉更加孤独,他自己一个人在水塘边修炼,旁边只有一只暮春陪着他,去斋堂吃饭,没有人理会,为了远离那些侧目,他就挑角落坐,那时候就会想要是有个手机就好了。
他又回到了被众人孤立、排斥的状态,和原来的锄云一样,现在因为他修为提升,性情稍有改变,这排斥之外又多添一层畏缩的恐惧。 所幸还有程鹤师兄会护着他。
程鹤估计是把自己当作了监护人的角色,说是不相信锄云会入魔,但还是会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他,甚至把自己的住处也搬到了草堂,吃饭上课都接送。 不知道以前他是怎么对待锄云的,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也和自己有一样的待遇吗,估计没有,不然怎么会被自己占了身体,偶尔还会透露出一股骨子里的自卑。
总而言之,唯一一件开心的事就是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程鹤师兄。 四舍五入就算是同居(划掉)了!
程鹤每天卯时起,腊月下旬的时令,这个时候天都还没亮,暮春在外面承担起了公鸡打鸣的工作,只要它一叫,程鹤就在旁边的小榻上翻身而起,优雅地整理好衣冠。 等他去竹林里练剑回来,锄云还在埋着脑袋呼呼大睡。
一个月过去,仲有君还是没有再次造访的迹象。
不仅是他,就连掌门真人也依然没有任何音讯。 算算锄云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快两个月了,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适应下来,认清周边大部分人的姓名性格,拥有那么一两个朋友。 但他还是不知道青云宗的掌门是谁,就连梦里也很久没见了。
昆玉真人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炼丹制药,偶尔下山云游那么几天,热衷于收散装弟子,楠木真人则承担起了大部分弟子的教导任务,无论是修炼、炼器还是咒法的修习都是他亲力亲为,有山下的百姓来求助,也是由他出面接待,导致不仅本门弟子,就连掌门座下的很多弟子也渐渐真心顺服于他。
程鹤作为掌门的得意弟子,也会带着其他师弟修炼,还要巡视整个玉清山,为防邪魔入侵,但不知怎么,他却和楠木真人不太有交集,很多事情他能解决就自己解决,不能就搁置一边,青云宗所护佑的整座山脉大大小小千余户人家,即使有他涉及不到的地方,他也不会去找楠木真人寻求帮助。
青云宗不是修仙界的大宗,但也有几百年的历史积淀,最近却因为掌门出游在外迟迟不归,门内弟子暗生议论,竟有了分崩离析之迹象。
就在这当口,山外送来了一张拜帖。
隔天,楠木真人就来到了草堂。 程鹤刚从外面练完剑回来,因为锄云死活不愿意去斋堂,他就把早饭打包了带回来,楠木真人进来的时候,锄云正被程鹤从被窝里拖出来按在桌前吃鸡蛋。
楠木真人看到这副场景,不动声色皱了下眉头,程鹤转眼看到他,上前两步恭敬道:“二师伯。” 楠木真人点点头,又把目光看向锄云。
锄云把整个鸡蛋艰难吞下去,噎得说不出话,楠木真人冷冷道:“多日不见,程鹤,你这小师弟越发没有礼数了。” “……”
神经病。 锄云更不想理他,吞下鸡蛋,伸手去够桌上的一碗粥,听见程鹤在旁边道:“不知师伯来此有何吩咐?”
楠木真人这才收回视线,看向面前这个气质高华的青云宗首徒,眼神幽寂,开口道:“百年一度的仙会要来了。” “仙会?”
楠木真人负着手:“昨日本尊收到了绝青宗的请帖,邀我门到北海一聚。”
程鹤眸光一闪,不由自主看向锄云。 百年前,他就是在北海的仙会上初次见到锄云的。
程鹤沉吟半晌,道:“师伯,如今掌门师尊不在,青云宗群龙无首,此次仙会是否要回绝邀请,专心修炼。”
“修炼任何时候都可以,”楠木真人淡声道,“现今门派弟子皆是这百年之内才入我宗门,所见不过方寸之间,这次仙会正好是个时机,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好过整日在这玉青山上坐井观天。” 程鹤还有迟疑,楠木真人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一拂袖子走到了锄云身边。
程鹤立即转过目光,楠木真人接触到锄云仰头看过来的视线,道:“本尊闭关半年,锄云可是已经不认得师伯了?” 锄云:“……”
你刚出关的时候不就召我过去见了一面吗,装什么装。 锄云点点头:“我失忆了。” “……”
楠木真人微微眯起眼睛,仍然看着他:“传言你因修炼操之过急有走火入魔之象,却未曾听说记忆有损,”他转脸看向程鹤,“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鹤道:“或许是气海激荡牵连到了记忆。” “……”
楠木真人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抽动,他没想到程鹤对这小弟子的偏爱已经到了能够随口编造谎话的地步,不再多言,只道:“既然如此,那就更应该带锄云去历练历练,仙会百年一度,当世大能都会到场,届时也能请他们给锄云指点一二。” 说完他就拂袖转身,径直走到了门口,正要迈过门槛,一顿,停下脚步又道:“掌门不在,你更要负起青云宗的重担。”
然后扬长而去。
锄云早饭也不吃了,他放下筷子,有些不安地看向程鹤:“师兄,这仙会是不是很重要啊?” 程鹤淡淡点了点头:“很多人由气入仙就是在仙会上遇到了机缘。”
“这么厉害……”锄云喃喃,抬起头来,“那北海又是什么地方,很远吗,为什么要把仙会设在海上?” “……”
程鹤沉默了很久,漆黑的眸子望过来,明灭不定:“你果真不记得了?” ---- 程鹤:痛苦.jpg矛盾.jpg
# 北海
第15章 仙会
什么?记得什么?
这好像不是他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了,看他这副神情,是发现什么了吗? 程鹤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不相信他会忘了他们的初遇,那几乎是会刻在他记忆里的一副场景。
极北之地的大雪山秘境,满眼皆是无边无际的白色,了无生机,他仿佛被困在此处,即使御剑也飞不出雪原的边际。 在茫茫中困兽一般飞了两天,寒风呼啸着掠过荒原,在那迷蒙的风雪深处,他看见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那一瞬间,他从未觉得红色是如此刺目,几乎是无边荒原中唯一的生机,他御剑疾驰,靠近了发现那是一个筋疲力尽的少年,拖着流血的身躯跋涉在雪地里。
程鹤接住了晕倒的锄云,他的双手冰冷,怀里的身躯是触目惊心的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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