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轻轻放下筷子,贺兰破已慢悠悠关上了所有的门。 ——容珲这一去,有辛不归拖着,今夜轻易回不来了。 屋里顿时黑了一半。蟹壳青的天光从窗户纸里照进来,房中明暗分界,最近的那束光只攀照到祝神的袖子,他坐在桌边,夕阳照不到他的上身,黑暗里露出一角孔雀蓝的衣袍。 若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便极和衬这样冷清的天色,只是未免显得屋子缺点人气。 贺兰破的脚步一声一声靠近,最后来到桌前,把祝神完全笼罩在了阴影里。 他朝祝神递出雪掖:“我的刀,你还没摸过它。” 祝神低头去看,刀鞘上一颗宝石正折射出幽深而纯粹的绿光。 他笑道:“乌金宝刀,贺兰氏先祖建功守城时无往不利的武器。百年荣光,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贺兰破说:“你不喜欢它?” 祝神问:“你还不回去?” 最后一声铜钟敲响,天黑了下来。 贺兰破说:“天黑了,我不敢出门。” “……” 祝神委婉道:“其实……以贺兰小公子的本事,就算天黑到处跑,也不会发生什么的。” 贺兰破偏头问:“在祝老板心里,我原来这么不听话?” “……” “难道有的哥哥抛弃小孩子,也是嫌他们不听话?” “……” “小孩子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被丢掉吗?” “……” “祝老板?” “自然不是。” “那我今晚能住这里吗?” “……” 好一个图穷匕见。 祝神抬头,温和道:“贺兰小公子想住多久住多久。” “真的?” “真的。” “那容珲怎么办?”贺兰破问,“他会因此悄悄说我的不是吗?” 祝神说:“他从不多嘴。” “不信。” 贺兰破把手一松,雪掖落入祝神怀里。 他的眼睛永远那么黑那么亮,目光像他的神色那般尖锐,有一种鹰隼般的冷漠和洞察力。 他落座在祝神对面,淡淡道:“祝老板明天立字据。” “那便立字据。”祝神说,“日后我的居所,贺兰小公子来去自如,闲杂人等无条件给你让位。” 祝神说完,问道:“满意了?” 贺兰破勉强满意,不再刁难。 祝神垂首,还是握住了贺兰破的刀。 贺兰破凝视他的动作,片刻后开口:“贺兰明棋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拿着惊霆为贺兰家攻下了十六座城池。” 他说:“那时我才十三岁。贺兰双刀,还有一把雪掖尚未从主——要么是我,要么是贺兰哀。贺兰哀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跟府里最好的武师学了十年。所有人都以为,雪掖一定会是他的。” “他是个废物。”贺兰破说,“即便贺兰哀是贺兰明棋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也还是个废物。跟我过了十招,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贺兰破仍然记得,贺兰明棋把雪掖交到他手上时的古怪神色。像是因为他的不可控所带来的威胁感让她起了一半杀心,然而还有一半,是贺兰明棋眼底那几分隐约的期待和好奇。好奇眼前十三岁的孩子以后能给贺兰氏打拼出一块多大的版图。 “贺兰明棋知道,一旦把刀给了我,便再也杀不了我。可她还是给我了。”贺兰破紧紧盯着祝神,“这把刀又长又重,我第一次拿到它时,它有我下巴那么高。我拿着刀鞘,刀尖能拖到地上。但我从未想过拱手相让。因为有人要我长大,要我变强。” 祝神的手指在乌黑的刀鞘上面一寸一寸抚摸过去,听到这里难以察觉地停了下来。 “把贺兰哀打倒的时候我想,拿到雪掖,算不算变强?”贺兰破起身,朝祝神迈去,他的指尖划过桌面,停下时,贺兰破俯视祝神修长的眉毛和窄翘的鼻梁,“拿到以后我又想,能驯服它,算不算变强?后来我挥刀自如时,仍旧困惑,是不是要用它杀了人,才算变强?可我要杀多少个人,才够强呢?” 祝神始终不抬头,不应声,不看贺兰破,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就像真的在专注欣赏这把刀一样,他的双手放在雪掖长而瘦的刀鞘上,像要抚一把琴,一动不动。 贺兰破的视线在祝神身上停留了太久,他在他身前蹲下,仰起头,不知不觉中,把下巴靠在了祝神的腿上。 这是八岁的贺兰破绝不会做出的举动。祝神觉得,贺兰破自从认准他是祝双衣以后就逐渐肆无忌惮,好像越活越小,像要把十二年前随着祝神离开就被他藏起来的那个小贺兰破——甚至更久以前,在祝神捡到他之前的贺兰破都放出来,摆到祝神面前,用这样返幼的姿态,还有那些固执到好笑的问题,来提醒祝神:他曾抛弃过他十年,并要祝神从现在起就像对待八岁时的他那样,把过去流失的岁月还回来。 贺兰破也把手放在雪掖上,他仰头望向祝神:“祝老板,你摸到它,问问它,我究竟要做到哪一步,才算强大?” 祝神终于颤了颤睫毛,目光流转到贺兰破双目间。好像这双眼睛的主人不管长到多大,投向祝神的眼神都永远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和认真。 他一直在等他回答自己的每一个问题。 祝神的指尖动了动,像是要抬起来去触摸贺兰破的头发。 下一刻,远处佛堂响起诡异的撞钟声。
第10章 10 此时入夜,按祠里的规矩,禅房之外,没有活人。 那边老五和李折在贺兰破离开后自行解了绑,天一黑便分床入睡。 李折却躺在床上另有所思。 贺兰破追踪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抓到老五,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叛主的事儿是他和老五一起干的,可老五毕竟比他官大一级,他也不过是择错了主,只能认命听吩咐。如今枭雄做不成,还要被连累。贺兰破顺着他摸到了老五的踪迹,以那小子的性格,绝不会放任他们在这儿多呆一天。赶明儿天一亮,被抓到贺兰明棋面前,那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可眼下他们抓到了老五,自己这个狗腿子就变得可有可无。 还不趁现在跑,等着被抓去见活阎王? 李折一合计,悄悄翻身坐起,听着老五的鼾声,抄起装了金银细软的包袱溜到门边,等鼾声再起,他忙拉开门,钻了出去。 古家祠的天像是比别的地儿更黑,李折抬头一望,今晚天上没月亮,夜幕下的阁楼和禅房显得死板而静谧,一砖一瓦都是古朴的青黑色。 入了秋的夜又阴又冷,他才走出没几步,就起了雾。 李折驮着包袱,四处张望能翻出去的矮墙,他额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冷汗,或许是因逃跑而紧张,或许是周围太静了,静得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却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跟着自己。 他三步一回头地走,每次都只能身后看见空无一人的长廊还有逐渐浓郁的雾气。 李折开始想念老五的鼾声,他觉得这会儿能从哪间禅房传出点活人的动静也是好的。 他想到这里,突然蹙眉:怎么两三百人的地方,那么多个屋子,一入夜便静得一点声儿也听不到? 李折感到悚然,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随着他的离开,自己每经过一个房间,仿佛就有许多眼睛贴在门板上望着他,它们的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追得很紧。 他突然转头看向身侧的屋子。 连窗格都是黑漆漆的,没有谁在看他。 李折浅浅松了口气,可能是怕逃跑被发现,他自己太风声鹤唳。 他接着走,走出了收容房的范围,眼看不远处有一堵矮墙,便加快了步子。 靠近佛堂的时候,李折听见里面传出撞钟的声音。 他起先没有理会,径直走了过去了。 直到经过佛堂,李折头皮一阵发麻。 佛堂里没人。 他的余光瞥见佛堂的地板上空无一物,十几个大钟像墓碑一般垂钓在梁下,没有一口发出摇晃的动静。 没人撞钟,那钟声是哪里来的? 李折想着,不知不觉踏上台阶,伸手推开佛堂的门,走了进去。 那颗硕大的佛头仍然闭目安置在墙下,嘴角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 李折走过每一口大钟的旁边,终于绕道入口的对面。可他走完了一圈,也没发现佛堂有第二个人出现的痕迹。 这时,忽然有一根稻草,在他面前那口大钟里落了出来,飘到地上。 李折蹲下身,捡起稻草,看见稻草上缠绕着一根红线。 他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顺着稻草飘落的方向往上看。 钟的内部模糊不清,望不到顶,从黑暗中垂下一双刺金大红绣花鞋。 李折慢慢起来,举起手,抓住那双鞋上方的脚腕。 他没有碰到活人的肢体,而是抓住了一捆稻草,这是一双稻草做的脚。 李折周身忽然齐刷刷落下许多根稻草,洋洋洒洒,铺满了他的脚下。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李折骤然惊醒,左右张望,竟然看不见门窗,看不见佛头,他莫名其妙站进了钟里。 稻草越落越多,漫过他的腰部,要积压到他的胸口。 李折的呼吸逐渐困难,他四处拍打着铜钟内部的铁壁,倏忽间好像又站在了钟外。 他仰头,看见钟顶盘着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人,没有手,也没有脚,只有一堆稻草拼接成的身体,纸色的脸上突起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李折终于发出濒死的惨叫:“啊——!” - 老五是被突如其来的钟声敲醒的。 他睁眼的时候,看见李折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包袱,整个人像木板一样对着他的方向站着。 屋里很暗,外头也没什么光,李折在门口像一个人形的黑影。虽然老五看不清,可他就是觉得,李折在凝视他。 这样的凝视让他后背隐隐发凉,于是他喊:“李折?你站那儿做什么?” “没什么。”李折的声音没有起伏。 “你手里拿的包袱?”老五不悦,“我的吧。你要跑?” “不跑。”李折说。 “那你进来。”老五吩咐,“放下包袱睡觉。” 李折不动。 老五没耐心了:“李折?” 李毫无预兆地把门口的牌子翻了个面。 黄牌子变成了白牌子。 随后李折便进来了。 李折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僵硬,一板一眼似的,走路都听不见个响。 老五“啧”了一声,掀开被子下床:“门也不知道关。” 他懒得跟李折计较,心想这人今晚又犯哪门子毛病,叫一声要反应半天,有那功夫不如自己去把门关了。 老五和李折擦肩而过,听见李折身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稻草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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