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心如末劫火,刹那能毁诸重罪。 戚长敛换心的时候凤辜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在护法时回头问:“你把他的记忆消除了?” 戚长敛笑笑:“他前世活得不好,不值得去记。” 孩子在沾洲卯元309年的冬天腐烂着死去,于卯元310年的春天消除业障,涅磐而生。 他醒来那日山顶开了一树的桃花,戚长敛和凤辜并肩站在宅子里,遥遥地欣赏着远处欣荣:“咱们修出了菩提心,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成神。说不定我这颗心移到那孩子身上,他会更有机缘呢。” “不够。”凤辜直言不讳泼他的冷水,“没有根基,念力不足,菩提心在他体内,只是空中楼阁。” 戚长敛悄悄给了凤辜一个白眼:“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辈子只会说煞风景的话。” 说罢他便转开了话题:“你说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凤辜沉默了一下,决定说点好听的以树立自己偶尔也能吐出点象牙的形象:“你既然希望他成神,那就叫祝神吧。” 祝神在那棵桃树年复一年的枯荣中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生长着。 他对自己过去一无所知,可过去在他的身上却仍能留下痕迹。 比如他总是飞快地吃饭,食物进了他的嘴,舌头像一条只供传输的通道,没来得及被咀嚼就滑进肚子,显得他生出上下两排牙齿除了好看别无用处。 戚长敛每每在旁边看他进食,总是撑着下巴皱眉说:“吃饭像饿鬼,难看死了。” 祝神呛他:“说话像狗叫,难听死了!” 戚长敛便一巴掌往他头上拍去——下手不重,起个吓唬作用。 来年春天,他长成个身体康健的孩子,不再像流浪的野猫一样形销骨立。 再一年春,他学会偷跑下山去,看人间的一年四季。 丘墟只有寒冬,伴着戚长敛的念力化身,常年落雪。 雪是壮阔而乏味的,戚长敛发现祝神偷跑下山时总和凤辜玩笑:“他长着我的心,和我一样害怕寂寞。” 凤辜对此不置可否:“他有自己的灵魂。” 戚长敛发觉最近凤辜与祝神之间愈发亲近了。 或者说是祝神单方面对凤辜亲近起来,而凤辜虽整日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但也从未拒绝过祝神的亲近,顶多有时祝神逾了矩,他会拿起折扇敲祝神的脑门,说一句“没大没小”。 不过戚长敛对此,倒是不甚放在心上,因为祝神是生来就会讨人喜欢的孩子。当初他要捡他回来,凤辜看似不赞成,但戚长敛知道,时间一长,凤辜自然而然会接受这个孩子。 况且他自己本就是随心所欲的做派,只管把孩子捡回来救了,三分钟热度,围着祝神转了一段时间,便撒手不管,还是凤辜不忍心,带在身边一日三餐诗书礼仪地教着。 祝神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知道自己这条命从何而来,他们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信自己从一出生就被凤辜和戚长敛带进山中抚养长大,信他们十几年前就是自己的师父。 不过他从来不叫戚长敛师父。 十五岁,祝神出落成了一个美丽纤细的少年。他的胸腔里跃动着戚长敛的心脏,骨血里继承着戚长敛的叛逆,对过往的无知使他多了一分残忍——祝神面对戚长敛时总热血沸腾,英勇得好似在不断反抗家长的压迫,即便戚长敛从没拘束过他什么,甚至一向是最骄纵他的那一个。 祝神生就反骨,可戚长敛断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祝神跳起来一尺,他就打他一丈,两个人你来我往,鸡飞狗跳,就算不动手,嘴里也要打炮仗,日子久了,竟活得如同仇人一般。 又一年,有次戚长敛把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将祝神压制在身下:“说!我是不是你师父?” “你不是!”祝神双手被他反剪着,目光凶得像一匹小兽,“你野蛮,不讲理,不听我说话,你不是我师父!” 他是万事都不走心的,虽溺爱祝神,样样随人,不像凤辜那样会条条框框拘管着祝神,可同样也不会把任何的人话放在心上,因此祝神同他说什么,聊什么,要他做什么,戚长敛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慢慢地,也不知何时起,祝神便不爱与他说话了。 此时二人短兵相接,戚长敛一怒之下,巴掌便落在祝神的脸上。 这次手下真的狠了,祝神的嘴角破了皮,一连几日不出房门,也不理他。 他后来沉下心反思一番,琢磨着祝神骂他的话,觉得并非没有道理,于是便想着,也学学凤辜,事事过问一番好了。 那晚凤辜还在闭关,祝神趁夜溜出房门,还没来得及往外迈步,就听走廊那边有人悠悠地问:“又要去哪鬼混?” 祝神转身,尽头处戚长敛交叉着胳膊倚在柱子边,身后的灯笼衬出他高大的身形,却照不亮他的神情。 祝神低着眼默然片刻,梗着脖子说:“你管我。” 他听见戚长敛冷冷笑了一声:“我是你师父,我管不了你?” “谁要你当我师父。”祝神扔下这句话,当即就要走。 戚长敛站直了,寒声道:“你今天胆敢走出丘墟一步。” 祝神侧目,竟是笑了:“你要如何?” 戚长敛不说话。 祝神收回斜视的目光,毫不犹豫往外走去。 甫一出了屋檐,漫天的风雪如刀锋搬朝他呼啸而来,直逼得祝神退步手脚,不能向前。 他愤愤望向戚长敛:“你发什么疯!” 戚长敛不咸不淡地说:“你再走一步试试。” 祝神冲过来扑向他。 还没靠近,戚长敛一个念力打过去,手指头都没动一下。而祝神仰天往后一摔,撞在廊下柱子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痛。 这还没完,他上一口气没缓过来,戚长敛下一招便招呼来了,祝神凌空被翻来覆去地揍了一通,落地时只觉得骨头连着筋都在疼。 “教了你那么久法师招数,到头来还是绣花枕头一个。”戚长敛狠话说尽,人却是走到了祝神面前,把祝神拦腰抱了起来,要送回屋里,“就这点本事,还敢下山乱跑。” “你放开我!”祝神在他双臂间挣扎着,一个不慎滚到地上,又撞得痛叫一声。 戚长敛恨铁不成钢:“还没挨够打是吧!” 话音未落,祝神身上掉下一个编了一半的吉祥穗子。 这穗子手法精巧,工艺复杂,以祝神的动手能力,是绝做不出来的。 戚长敛弯腰拾起,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祝神原是趴在门槛上,一见他拿了这东西,腾地站起来抢道:“还给我!” 戚长敛手中穗子被一把拽走,脸上也不见恼,只翘了翘嘴角,听不出情绪地说:“原来是为了给凤辜做这玩意儿。” 他忽然就没了管教人的心思,头也不回地离开道:“山下绣娘不好请,倒是辛苦你了。” 祝神在原地捏着穗子垂头不语,好一会儿,才忍着一身伤慢慢往山下去。 那晚他没去约定的地方找绣娘给自己编穗子,而是跑去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所宅子从外看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春秋,比山下许多贵族世家的府邸还要宽阔繁复。 祝神走到花园的池塘,凭栏休息,一时间竟找不到回房的路了。 戚长敛独自在房中坐了半夜,感知着祝神的念力,知晓人回来了,便沿途寻到花园中,打眼瞧见祝神背靠着栏杆,一副颓唐模样。 他走到祝神跟前,僵硬着语气道:“还知道回来。” 祝神闻声抬头,目光懵懵懂懂,对着他眨了眨眼,忽笑了一下。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水光潋滟,戚长敛面色无波,心中却是微微一怔。 接着祝神拉住他的衣袖,似有如无地喃喃:“师父啊……” 戚长敛的心又沉了下去——他不会叫他师父,是醉酒把他当成了凤辜。 “我找不到路了。”祝神茫然地说,“你抱一下我吧。” 良久,他的身体腾空而起,被人一路抱回了房中。 祝神躺在床上,有人给他换鞋换衣,擦身洗漱,末了还给他掖好被角,他窝在床里,睡得非常舒服。 朦朦胧胧间,谁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脸,似是坐在床前叹了口气:“你这样,如何成神。”
第57章 57 祝神十六岁的春天,闭关一年的凤辜终于出关了。 祝神蹲在房门前的栏杆上,一见人出来,就要死不活地拖着声音喊:“师父啊——” 凤辜仍是眉眼疏淡的样子,拿着折扇挨了一下他额头:“怎么瘦了?” 祝神趁机抓住凤辜的手:“又没人做饭吃,当然瘦了。” 凤辜问:“你二师父呢?” 祝神便拉着脸不应声。 且不说俩人前些日子一架吵翻闹得不可开交,就算在平时,戚长敛也素来不管衣食住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凤辜早几年为了祝神,倒是学了一手好菜。 “又同他闹脾气?”凤辜看着祝神脸色,即便不知原委,也能猜出个大概,遂叹了口气,往小厨房的方向转身,“走吧。” 祝神跳下栏杆,欢欢喜喜,又成了凤辜的跟屁虫。 照理凤辜这阶的法师已无需摄入五谷,不过为了陪陪祝神,加上他自己做饭确实好吃,便也动了动筷子。两人吃饭,本该分桌而食,祝神非要跑过去挨着凤辜,他吃饭快,几下塞进嘴里,填饱肚子算完事。凤辜瞧他一眼,祝神才又规规矩矩拿茶盅漱过口,再擦了嘴,顺势就倒进凤辜怀里,枕着凤辜的腿发神。 凤辜不管他,仍是慢条斯理地夹菜。 半晌,祝神突然喊:“凤辜?” 对于他偶尔的没大没小,凤辜已懒得计较:“怎么?” 祝神问:“你这次闭关,修到什么东西啦?” 凤辜行云流水地颠倒筷子,往祝神脑门一敲:“审起你师父来了。” 祝神摸着头笑笑,又冲凤辜招手:“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就这么说。” “你过来嘛。” 凤辜无奈,微微俯下身,将耳朵靠近祝神嘴边。 祝神一偏头,往凤辜脸上“叭”地亲了一口。声音十分响亮,亲得凤辜一愣。 他并未意识到不妥,只笑嘻嘻地搂住凤辜脖子道:“你终于出关了,我好想你。” 凤辜并不看他,只就着这个姿势沉默了片刻,握住他的手腕:“先放开。” 祝神放了,凤辜垂眼注视他好一会儿,兴许是想训诫他,但又舍不得把话说重,思虑半天,才温声道:“以后不要随便这么做。” 祝神知道凤辜是不喜欢他整日胡闹的,便问:“对你吗?” “对任何人。” “戚长敛也是?” “你该叫他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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