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满腹狐疑地往回看,确实已离开镇子好远了,只能作罢:“……好吧。” 是夜,富家公子在一阵莫名的心悸中惊醒。 床边坐着个高大的黑影,因逆着窗外笼中烛光,只依稀瞧得出一个眼眶深邃的轮廓。 他猛地往床内一缩,心中大震,想发出尖叫,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在不知不觉中已落到了被子上。 “我记得你。”那个黑影开口,“我在他六岁的记忆里看到过你,你是他的第一个客人。” 富家公子抱着床褥蜷在床角,满面惊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戚长敛继续不紧不慢地道:“那时他还很健康,只是瘦,窑子里的人不给他饭吃,逼着他去伺候你。你一身的酒气,上来就往他嘴里喂了几块甜糕。他吃得正欢,衣服就被你从背后撕开了。” “那晚他肠子一直流血,险些保不住命,楼里的姑娘偷偷给他买药,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勉强活了下来。”戚长敛慢慢起身,把手放在公子的头顶,“十年了,如果今晚你不出现,这条命也活不到头。” 法师杀人,讲的是随心所欲。若以念力对阵法师,生死成败皆是常事,可若拿念力虐杀凡人,终有一天会遭反噬。戚长敛已经许多年没用念力杀过人了。 这晚他杀了人走在路上,城中大道空无一人,他穿过城门踏上回丘墟的山路,走了许久才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 “出来。”戚长敛侧目睨着身后。 祝神从树干后方现身,不紧不慢上前,看到戚长敛杀人的手,袖子上沾的血还没滴干,他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戚长敛并不回答:“几时跟在我后头的?” “从你下山起。” “那我杀他时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你说的人是我吗?”祝神并不否认,“你看过我六岁的记忆?为什么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肠子流血?” “不是你。”戚长敛把手收在身后,径直往山上走。 祝神不依不饶:“就是我。他今晚遇到我,你就去把他杀了,你还说不是因为我?” 戚长敛笑道:“你到底有多少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祝神问:“为什么我不记得十岁以前的事?” “脑子摔坏了。” “骗人。”祝神说,“你上次说我是偷吃了你藏在屋里的禁药。” “那就是吃了禁药。” “骗子!” 祝神停在原地,一双眼眶微微发红地盯着戚长敛,眼光里有水光在打转:“你不说,我自己去问。” 戚长敛不信他还能翻出天去:“你要怎么问?” “我去望香楼。”祝神跟他倔起来,扭头就走,“我听到他说望香楼了。我总能问出来。” 戚长敛冷下脸:“回来!” 祝神一听他这语气,心里本来五六分的猜测更是笃定到了八九分,脚还没迈出去几步,一下子头身颠倒着,被戚长敛扛了起来:“你哪也不许去。” “你放开我!”祝神在他肩上拳打脚踢,“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戚长敛一路扛着他往家里走,“你想得美!” 祝神被扔回屋子里,外头叫戚长敛拿念力上了锁,一锁就是好几天。 凤辜得知此事后没怎么表态,他自打闭关出来,人总比以前变了几分,具体变在哪里,谁也说不上来。只是没多久他又告诉戚长敛:“祝神在屋子里许久没动静了,你该去瞧瞧。” 法师终归与寻常人不同,祝神又有菩提心作保,戚长敛这回为了吓唬他,一连几日也没给送饭送水,知道祝神怕黑,也不给点灯。这天凤辜提醒后,他来到房前,先是摆着架子问:“还去不去望香楼了?” 里头没声儿。 戚长敛又喊:“祝神?” 还是没人应。 戚长敛开门进去,就见祝神窝在床角,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半张脸埋在胳膊里,两只眼睛还是红红的,瞪仇人似的瞪着他。 他要罚他,祝神就比他对自己更狠。他不让祝神吃饭,祝神不仅不吃饭,还不睡觉,拿命熬着,熬死了算。 戚长敛握了握拳头,压抑着自己把人狠狠教训一顿的冲动,把祝神从被窝里扯出来抱进怀里,隔着衣服摸摸肚子:“都饿瘪了。” 从把祝神捡回来这几年,打过骂过,就是没让人吃过饿肚子的苦,戚长敛叹一口气:“要不要吃饭?” 祝神僵尸似的躺在他怀里,其实是没力气动弹了,张嘴就哑着声音说:“我要去望香楼。” 戚长敛真想揍他一顿。 真养只小猫小狗,那可比祝神听话。 他耐下性子说:“望香楼?我放你去,你知道在哪儿?怎么走?在哪个城哪条街?” “我有嘴,我会问。” “改天就把你舌头割了,我看你怎么问。”戚长敛耐心耗尽,“不吃饭就接着关紧闭,别想下山。” 祝神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吃饭。” 饕餮式的扫完一顿饭,祝神一擦嘴,竟是再也不提一句望香楼的事。 七月开始,他转了性子,跟着凤辜晨起练功,晚上修习,不到半个月过去,慢慢就有了即将突破三阶的架势。 戚长敛当他收了心思,慢慢也就不再盯得那么紧,又像以前一样,时常下山玩乐,偶尔在家逗逗祝神。 可他忘了,祝神体内是凤辜和他注入的两股念力,他能抹去他的记忆,祝神修习念力,就能想法子恢复记忆。 只是终究不如戚长敛的境界,祝神的记忆恢复得残缺不全。一个秋天的夜晚他坐在窗台边,在如水的月色下他想起了许多人:大同街的陈公子、酥北楼的王掌柜、镇上的李员外、周老爷、何大人……他不确定自己想齐全了没有,来来回回算着,算得他肠子都久违地开始作痛。 祝神站起来,在房里走两圈,意识到肠子疼只是幻觉。 于是他恍惚间如梦初醒:肠子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是被玩死的、得病死的,还是最后疼死了被戚长敛救回来的?他想不起这部分记忆了。 中秋那天他们在一起吃饭,凤辜说自己不久后要出一趟远门,看样子是早就计划好的,他们便问要离开多长时间,凤辜说不清楚。 饭后祝神在院子里赏月,前些日子凤辜为他在院子里编了一张吊床,祝神很喜欢,整日没事就躺在上头发呆。 今日他只是站在桂树下,背靠着树干,盯着月亮沉思。 戚长敛同凤辜喝得半醉后来到院子,撞见祝神没有回房,便来到他身后,促狭着背起手,俯身同他一起抬头望:“月亮那么好看?” 祝神没有接话。 过了半晌,他的目光仍凝在天上,忽然问:“你捡我回来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 戚长敛思索道:“像只野猫儿。” “野猫……”祝神喃喃着,“是很漂亮的野猫吗?” 戚长敛选择性地遗忘他当初腐烂生疮的身体:“是很漂亮。” “有多漂亮?”祝神微微偏头,险些碰到戚长敛的嘴唇,“人人都很喜欢?” 戚长敛盯着他同自己挨在一起的鼻尖,视线移到祝神薄薄的双唇,最后又游走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上。 他发觉祝神一夕之间从一个孩子长成了明艳的少年,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那具瘦小但漂亮的饿殍——衰败枯萎的花也是美丽的,但显然祝神正在绽放。 戚长敛轻轻将下巴放在祝神肩上,和祝神的唇角似有若无地触碰着:“你一直都很招人喜欢。” 说完,他凑过去吻住了祝神。 祝神皱了皱眉,没有躲开。 戚长敛的吻浅尝辄止,很快离开。 祝神说:“我想下山了。” “唔。”戚长敛因为醉了酒,此时又被祝神的乖巧所讨好,心中略起波澜,戒备大大降低,终于松了口,“去吧。” 祝神开始了他的杀戮。 起先他下手和行动都不算干净麻利,因为凤辜从一开始就不教他以念力杀人的法子,祝神只能利用一些短刀长剑来练手。念力虽不能杀人,却能成为他杀人的辅助。渐渐地,祝神犹如一个死神,来去无踪,能在眨眼间将人一招毙命。 他不是练武的高手,不会花里胡哨功法招式,但实实在在是杀人的行家。 到了冬天,他的手下已走过数十条亡魂。 有时祝神杀了人还会去七夕那晚的鹊桥边,时常会想起当时蜷缩在桥底的那个孩子。 戚长敛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模样吗?那个孩子也像个奄奄一息的小野猫。 他曾试着在附近寻找过那个孩子,可始终无果,兴许是流浪到了其他地方,兴许是死了。 祝神想,等有一天他杀完了所有的人,他就下山,离开丘墟,离开师父,自己也捡一个孩子,像师父养他那样把孩子养大。他想知道救一只野猫是什么样的感觉。 上天还没来得及满足他这个愿望,祝神的行踪就被发现了。 简单来说是戚长敛一早对他神出鬼没的踪迹起了疑心,几次跟踪后终于确认了祝神的图谋。 他拎着祝神扔到房里,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审问着,内心怒不可遏:“你想做什么?” 祝神坐在地上,双肘撑着身后地板,别开头冷冷地说:“我要报仇。” “报仇……”戚长敛叉着腰来回踱步,末了定住脚,“杀了多少了?” “还有妈妈和一个员外。” “好……好……”戚长敛气急反笑,“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啊。” 他动了动嘴角,看见祝神那副倔驴的神色就想好好收拾一顿,奈何祝神又硬又臭的性子上套了层无与伦比的皮囊,叫人实在舍不得动手。 “报完仇呢?”戚长敛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把望香楼炸了?解放天下所有的窑子?” 祝神看着他,眼神冰凉:“我就走。” “走?走哪去?” “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你做梦!”戚长敛甩开他,“我千辛万苦把你救了,不是让你揣着我的心跑的!” 这话说完,屋子里陷入刹那寂静。 祝神慢慢从地上坐起来:“揣着你的心……什么意思?” 戚长敛侧过去,吐了口气,一副平息怒气的模样。 祝神抓着他:“你不是没心吗?” 戚长敛仍别着头,祝神拉扯他,企图把他扳过来:“你的心在我这儿?” 他不说话,祝神明白了:“所以你是这么救我的?” 祝神放开他:“你舍不得你的心,那我报了仇,就把你的心还给你!” “你作什么死!” 外面风雪怒号着,戚长敛闻言转头,巴掌扬起来,顿在空中,最终还是没落到祝神脸上。
第59章 59 祝神在这个深秋再次被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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