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一手撑在地上,坐在他对面,表情很是放松自然,说道:“梦貘不会造梦,只会通过梦境吸食人们的过去,然后放出未来。” 贺安清突然明白了浑天祭是怎么一回事,有幸来到天象斋的人们,像旁观者一样,通过梦貘看尽自己所有的生命分支。 这里就像每个人梦开始的地方,他们拿到了人生后半程的剧本,成为了那个在考试中作弊的考生,永远能在岔路口选中那条最繁华的坦途。 不同于其他人,祭司给他看的是别人,一个亲身经历过青川战役的人,他又不由地想起了那个视角,极力想平复心情,却依旧止不住流泪,他问道:“这是谁的记忆?” 祭司摇摇头,意思很明确,不会告诉他,只道:“记住你所看到的,这就是青川的秘密。” “管窥之见。”贺安清抹着眼泪,道,“篡改历史会万劫不复。” “从堕龙失控的那一刻起,我就已万劫不复。”祭司笑了笑,不知是贺安清的错觉,还是确乎露出了蛛丝马迹,他总觉得这笑容里带着一丝惨淡。 贺安清是没有亲眼见过堕龙的,确切地说,自青川战役后韩律折断了屠刀,就不曾放出过堕龙,所以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他第一次共享他人视角,身临其境去体会如此惨烈的场景,难免失态,好像一个情绪无法自控的孩子。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枚小小的晶石,蕴含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更竟是青川战役的罪魁祸首。 祭司站了起来,拖着下摆走回硬榻前站定,说道:「堕龙铸成大错后,我用梦貘将韩律困于梦境中,持那柄屠刀撬开堕龙头上的月轮石,从此逃亡于各处,是我的老家普元收留了我。」 听到“普元”,之前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他撑着上身爬起来与祭司对视,念出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月轮会先知。” 祭司的嘴角微微一动,随后从容地说道:“那是我十五年前的身份。” 往事汹涌而来,犹如一潭漂满水草的湖,湖水清澈,似乎很浅,可用手捞一把,却连水草的末梢都不能碰到。即便是不死心地用船桨试探深浅,也只能看见船桨整***,水下却没有任何波动,越试探,就越令人恐惧。 血丝爬上眼角,贺安清攥紧了拳,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道:“是你害死了我父皇?” 十五年前发生在普元的“成人式惨案”由塔组织一手策划实施,贺航被塔组织绑架并杀害,而其背后的支持者,就是神秘组织月轮会。 联邦军一举消灭塔组织后,就此驻扎于普元,维护正常秩序。就算没了塔组织,学院的实力依旧根深蒂固,在学院的庇护下,除了法器等一些缴获的物件,军委无法得到关于月轮会的任何信息。 无论是信仰,还是成员,都一无所知。 而贺航的死,也归咎于塔组织,没有再深究。 现在,贺安清终于进入了迷雾的最深处,越是中心越是混沌的地方。 “关于你父皇,我想你还不如我了解他。”见贺安清要反驳,祭司继续道,“那时两国正忙着签署休战条约,普元坚持中立的态度,让我终于得以完成曙光日之前的工作,也就是借助学院的力量研究月轮石。” “我的精神体之所以是梦貘,大概就是造物主为了让我有一天能看清一切因果轮回。梦貘如同置身于现实世界的局外人,透过它,我看到了上千年的历史,与多种多样的未来。”祭司坐了下来,碰了碰蜡烛架上的铜壶壁——还没有变烫,他盖严壶盖,继续道,“——也看到了我们错过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一脉相承的皇族才是主角。” “皇族拥有最古老的姓氏,在千年长河里,他们带领东华国经历了风霜荣辱。当进化的冲击来临,这片土地出现了防御系统,也就是青川矿。从东华国开始的变革,赋予了皇族无可替代的使命,善用青川矿与月轮石这两种极物,使人们能相对平稳地过渡到下一个纪元。 “然而意外发生了,同样就职于航天中心的韩律与袁印光,先一步窃走了月轮石。月轮石不光提前释放了人们的精神力,还赋予了这两人极端罕见的精神体。于是造物主震怒,馈赠变成了惩罚。风罩降临,将东华国禁锢于孤岛之上。象征造物主的月亮消失了,空间与时间相继扭曲,这里从此与世隔绝。 “在这个袁印光成为神佛的世界里,成百上千万人死去,饥荒、战乱,使东华国四分五裂,甚至皇族都成为了被踢来踢去的皮球,要靠左右逢源求生存。” 祭司大段大段的叙述,让贺安清头晕脑胀:梦貘输出的究竟是希望,还是绝望?他摇了摇头,道: “你所说的正确的世界,从未存在过,与我无关。” “无关?”祭司用手向下指了指,说道,“在这里,你的国民被杀害,尸骨不全魂魄难安,一百多年前那出惨绝人寰的悲剧就这样被掩埋,冤屈无法昭雪,至今还有人因此活在痛苦中。还是说堆积的人命与你无关,你只在乎多拿点蝇头小利?你对得起那些牺牲者的遗孀吗?你对得起东华国吗?” “是东华联邦,不是东华国!” 贺安清一拳捶在四方型的桌案上,香炉倒了,紫色的香灰撒了出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他怒视着仿生眼,说道: “东华国早就不存在了。” 香气散尽,祭司定睛审视着他,说道:“你是贺航的儿子,怎会令我如此失望。” “不要提我父皇……” “我比谁都希望你父皇活着。”祭司的言语带着一种真诚的魔力,“如果他还活着,世界将不是今日的模样,我们或许早就能重见月亮。” “骗子。”贺安清的手心里聚集了不少精神颗粒,他时刻准备着主动侵入对方的精神图景,道,“我父皇死于塔组织无人机的轰炸。” “只有让月轮石回归皇族,才能修正这荒谬的世界,重新打开风罩。塔组织听命于我,而我有什么理由将你父皇灭口?”祭司字字戳入他心里,道,“你信丰帆?还是说你信易教?” “不。”贺安清狠狠地否认道,“但我更不相信邪教。” 祭司对他的态度没有恼,深吸一口气道:“塔组织不是恐怖组织,月轮会也不是邪教。青川十几万英灵的垂死呼喊,让我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可懦弱的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揭露青川战役的真相。我像个缩头乌龟躲藏了上百年,还是被发现了。当韩律知道我身处普元的时候,为了保住易教,他背着袁印光不惜牺牲更多的生命,甚至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只为毁掉月轮石,这才是引发成人式惨案的原因。” “那我父皇怎么死的?!” “这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 “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贺安清的低吼在天象斋里回荡。 “让易教将信仰交还给皇族。”祭司刻意压低了声音,道: “月轮石是属于皇族的,贺氏血脉就是正统的福音者。” 贺安清喘着粗气,几度开口,却无法说出什么。 皇族竟是福音者,简直荒唐。 “怎么会……”贺安清从未感到皇族的身份如此重要。 “虽然幻物种或巨大化精神体已很少见,但人像精神体是绝无仅有的,处在精神体食物链的最顶端。是不是佛像且先不论,巨像成人,与其他精神体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拥有自己的意志,这就是袁印光被神化的主要原因。其他精神体都会被看作是异能人的附属品,而接受&039;馈赠&039;的异能人则相反,是被精神体所选中——一个像白纸一样、能承载任何等级精神力的零阶向导。” 贺安清抓住了这番话的重点,道:“所以零阶向导才是福音者,而不是所谓的十三阶?” “你觉醒成看似孱弱的异能人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祭司说道,“因为你与贺航一样,身兼承载‘馈赠’的使命,月轮石便能使你二次觉醒成神佛。” 外面的风又大了,门口两棵老槐树正随风摇摆,透过天象斋的木质窗子,影影绰绰映照在地。铜壶吱吱地冒着白烟,是热水触碰壶壁发出的急促声音,房檐处吊挂的一排惊鸟铃不住地响动,好似人心飘忽不定。 二人谈话的声音,消散在呼呼的风声中。 有两条路摆在贺安清面前:相信祭司的话,就意味着要与月轮会为伍;如果选择不相信,那他现在就可以手刃弑君者,不去管什么后果。 他不了解的事情太多,甚至父皇死前那句“你有信仰吗”,他至今仍不解其真正的意义。 无论历史是否需要修正,这都不是他当下就能理清的问题,而当务之急是解开有关月轮石的所有谜底,以便尽快脱离青川。 “韩律在成人式惨案中损毁了月轮石,现在一半在你手上,另一半在军委出兵普元时被当成普通法器回收,你让余念去燕都偷我这半块,你有办法将月轮石合二为一?” “不,我没有。”祭司坦诚地说道。 “那修正历史岂不是一句空话,连‘馈赠’都毁掉了,如果不能二次觉醒,我是不是福音者又有什么意义?” 祭司闻言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偌大的天象斋里,显得特别凄惨,他用手摸着眼周坑坑洼洼的伤疤,说道: “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普元,却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只要是通往信仰的路,每一步都有其意义,就像通过浑天祭来到这的你,还有孤独地等在这里的我。” 话音刚落,贺安清用手向前一挥,精神颗粒四散开,朝着祭司涌去,他想趁机进入祭司的精神图景,这样就不用判断其话语的真假,而能直观得到所有信息。 说时迟那时快,祭司衣袖甩开,梦貘再度出现,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冲散了精神颗粒,对着他发出“噜噜”的叫声,猝不及防向前一扑。 只听祭司的声音由近至远,道: “你想知道的意义在这里。” 失重的感觉袭来,贺安清以为这次又要进入一个什么场景,但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还在天象斋里,只是祭司不见了。 外面的光线暗淡了一些,风也停了,穹顶关闭着。窗外透着矿渣的暗红色,地上则打出了一道道窗户框的黑影,让人感觉置身于牢笼之中。 他想喊祭司,却发不出声音,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下,看到了紫色华服下摆,上面有金线和银线织就的刺绣。这不是祭司的衣服吗,怎么会穿在了他身上。 但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躯壳全然不受控制。 这又是演哪一出? 正在贺安清不明所以时,视角转了九十度,正对那面铜镜,镜前没有水墨画,很干净。 视线抬了一些,铜镜中映出了一张中性的脸,虽然照得有些歪七扭八,但他一下就看出,是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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