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带人迅速通过了中左门,经过前亭和泉液池,小心翼翼地站在宫墙下,注视着前方一座护院大门,门上牌匾写着“斋合宫”三个字,门下站着两个魁梧的亲军。 因为贺氏皇族人员稀少,皇宫里很多行宫和大殿都用来堆放旧历时的资料,或是为了保护建筑,暂时封存。 这里之前还是封存的行宫之一,但现在大门敞开,有人站岗,里面还亮着灯,显然是启用了。 “呕!咳咳……”一阵呕吐声传了出来。 绷带人赶忙靠紧墙根,接着听到了亲军关大门的声音。他绕到斋合宫后门,用同样的手法翻墙进去。 这里方方正正,只有四间房,中间是院子,可以将景致一览无余。 只见穿着紫色华服的袁眉生,正抱着院子中央的菩提树哇哇呕吐。 绷带人慢慢走到他身后,就这么等他吐了好几口,最后胃液都吐出来了。吐完喘了很久的气,才直起腰,手自然而然地一伸,一条丝质手帕被递了过去。 他擦了擦嘴,随即汗毛竖起,怎么有人?! 袁眉生猛地回头,绷带人一肘扼住他的喉咙顶在树干上,另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绷带人低声说道,“不想让我掐断你的脖子,就别出声。” “唔……唔!”袁眉生挣扎了几下却动弹不得,绷带人露在缝隙中的眼眸,让他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故人。 归…… 不,不是他。 袁眉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大叫,那双大手渐渐松开,他叫着绷带人的名字: “戎儿。” 两盏昏黄的落地宫灯照得房间有些暗,正中有一张硬榻,像是临时搬来的。榻上的帘布也只有一半,另一半在地上,这是沈戎粗暴地把袁眉生扛到屋里时拽破的。 “戎儿……唔!” 眉生被丢向硬榻,沈戎将他按趴,钳着两手背在身后,用膝盖压住。抓着他的头发拧了个角度,使他受伤的那边侧脸露出来。 沈戎单手扯开脸上和脖子上的绷带扔在一旁,他在青川受的伤已经痊愈。 没了阻挡视线的绷带,这才能仔细打量袁眉生。他左眼周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容貌,皮肤暗红,好似有血管在跳动,如果只看他这半边脸,很是狰狞。 “好久不见,袁先生。” 在青川营救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且因为毁了容,他一眼竟是没认出来。后来被青川军追杀,他只顾得上逃命,直到回到了燕都,他才得以确认——绝对不会错,就是这个妖媚,害得他家破人亡。 “我知道你怪我,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听我说,你父亲他……” “你到底跟我父亲上过床没有?!”沈戎低吼道。 “……” 袁眉生以为沈戎会问为什么沈归尘要制造成人式惨案,或是问沈归尘怎么死的,甚至会问他有没有杀害联邦的先皇,谁知却问了这样一个让他无从解释的问题。 沈戎想起了父亲的葬礼、母亲的葬礼,还有他离开普元时,车窗上挂着的鸡蛋液和烂菜叶,他众叛亲离,只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你要敢骗我,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我父亲,让你在阴曹地府跟他叙叙旧。” “放松一点,别紧张。”袁眉生的指尖冒出了精神碎片,源源不断地通过肢体接触传导给沈戎。 一股热流窜入沈戎的身体,他的手松了劲儿,撑在榻上,腿也放了下来,跨在袁眉生的腰侧。 袁眉生转过身,平躺在榻上,头微微仰起,说出的话像是有魔力一般: “你想知道,那我给你看……” 他说着将手伸向沈戎的额头,却在马上要触碰的那一刻,沈戎抖下胳膊上的绷带,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拉紧两头几乎让他窒息,吼道: “别让我做梦!说真相!” “我说了你信吗?!”袁眉生双手用力拍打着他的胳膊。 “到底有还是没有!” “有!你满意了?!” 沈戎张了半天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气氛陡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人粗重的呼吸交替起伏。 无论内心多少猜测,但从当事人口中得到承认,去直面父亲的不忠,还是让沈戎深受打击,他揪着袁眉生衬衣的领子又狠狠推了一把,从床榻上爬下来。 已经长成宽厚肩膀的他,背对着这个仇人,身体不住颤抖,他扔了绷带,沉沉地说道: “不是,不会的……父亲不会背叛我们,你骗我。” 袁眉生理好衣襟,坐起来道:“你父亲没有背叛家人,他为了保护你和你母亲,倾尽了一切。戎儿,人是复杂的,你无需怀疑他对你们母子的爱,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什么都算不上的人。” 沈戎无数次想杀掉这个害死他父亲的“袁先生”,可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才知道他恨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自己。 要不是因为他难以控制大王乌贼而犯下连环暴走案,父亲怎么可能为了保护他,与袁眉生为伍,最后被残忍杀害。 袁眉生也许出于害怕被他寻仇的心理,不承认与父亲的种种情感,但他是知道的,因为他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的眼神,那是信赖与致命的着迷。 他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会跟你父亲一起死,却有人在火海救了我。”袁眉生黯然道。 沈戎颓然轻叹一声:“我父亲虽然死了,但他一定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活着。” 眉生握紧了拳头,他不光想起了沈归尘,也想起了青川的樊千九,他利用过的人,却没一个怨他恨他。 “是啊,因为我会让人做美梦。”他喃喃。 “我从没怀疑过父亲滥杀无辜,或是被邪教蛊惑,他不是这样的人。”沈戎转过身,窗外映着那轮假月亮: “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想建立的塔组织,还有他理想中的社会,到底是什么样的。” 在普元的往事袁眉生一直记得,他与沈归尘每次的谈话,都记忆犹新,如今对那人的儿子娓娓道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关于沈归尘的理想,也关于那一年成人式上他们真正的目的。最后谈到了安悠瓷。 “我被迫逃亡青川之后,月轮会的成员方艳,也就是安悠瓷的姨母,在边境的一间儿童收容所发现了他。她将人带到青川给我看,我指派她带着安悠瓷进入沈家,成人后与你结合,来抑制你的发狂症。”袁眉生的语气中饱含愧疚: “这是我答应你父亲的,即使他人已经故去,我也要兑现承诺。” 听了这番话,沈戎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原来安悠瓷是被袁先生送到他身边的,结果他们却阴差阳错被命运所戏弄。 他虽然没有再发狂,却也没能与悠瓷结合。 “我很惊讶你没有跟安悠瓷在一起。”袁眉生有些疑惑,“我明明透过梦貘看到了你们……” “你看得没错,我们做了。”沈戎神情黯然,“在他与别人结合之后。” 这简短的一句话充斥着巨大的悲剧,让眉生不由自责。意想不到的结果,让他重新审视自己预知未来的能力。 “让我看到,却又不让我看。” 沈戎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这个世界真有造物主,那他坏透了。”眉生若有所思道,“他让我看到一部分未来,却又不是全部,他在欺骗我。” “你本意想支持贺安清,但他现在生死不知。就如同当年你想让贺航觉醒,他却死在了普元。”沈戎意有所指道: “预知力让你一直弄巧成拙,你怎么会知道这一次不同?” 这话没错,他的能力会再度让人们陷入无可避免的苦难,家破人亡、横尸遍野的场面他不想再看。 “我现在没空管你这些什么修正历史的烂摊子。”沈戎对他的远大志向嗤之以鼻,只问: “你告诉我,悠瓷在哪?” 他越过重重障碍,就是为悠瓷而来。 他与悠瓷做过,能感应到对方并没有死,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救人。他将一只手臂伸到眉生面前,说道: “透过我,能看到他。” 眉生摇了摇头,说道:“我只能借助接触才能看到,除非你身上还有他的精神碎片,否则……” “还在的!”沈戎笃定地与他对视。 虽然希望很渺茫,眉生还是伸出手,拆掉了沈戎胳膊上的绷带,然后轻抚上去。 他闭着眼睛,沈戎周身出现了闪光的精神碎片,梦貘显出胖墩墩的身形。一些画面闪过,是几年前的悠远记忆。有安悠瓷,有大王乌贼,还有那座毁坏的剧场。 眉生顺着剧场的碎片,虽然感应很微弱,但没有其他任何精神颗粒的干扰,他顺利地看到了安悠瓷。 “在坛城。”眉生睁开眼睛。 沈戎马上追问:“具体在哪?” “不知道,可能被关押了。”眉生比刚刚萎靡的样子精神了不少,说道: “贺安清也在那,救他出来。” “坛城……”沈戎心里着急,但又不能表现太明显,“坛城有我内应,但丰东宁要回去救人都被宋陨驳回了,恐怕我申请的结果也不乐观。” 眉生的假眼珠子稍稍一挑,无数点子就冒了出来,他道:“这你不用担心,不出三日他们就会命你去救人了。” 沈戎并不在意贺氏皇族的死活,但他可以利用救贺安清的机会,去救他真正想救的人。他思考片刻,问道:“这次我能相信你吗?”眼下,确实已别无他法。 “你爱信不信。”袁眉生还是那个德行,贩卖希望,引诱对方自己上钩。 沈戎没理他,转而问道:“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在吐,是得什么病了?” “我有金身护体,寿命远远高于你们,病痛怎么会……” “行了行了。”沈戎捂着一边耳朵,说道:“那你是怎么了?厌食了?” 袁眉生气得打了他后脑勺一下,讲述了这几天的遭遇。 刚被带进来时,贺平晏对他很客气,居然没翻贺航的旧账,也没把他当弑君犯人对待,只问他既然是先知,能不能找到贺安清。他那时候当然不能,所有能预知的介质都在青川消失殆尽了,他只能实话实说。贺平晏倒是没有为难他,让他有头绪的时候再说。 接下来,宫人们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一日三餐丰盛非常,他浅尝几口就让人收走了——他可不是来吃饭的,但贺平晏却迟迟没有露面。 直到今天傍晚,贺平晏才来,脸上带着笑意,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几个宫人就把他五花大绑起来。从门口进来一队人,端着前几天的剩菜剩饭,来到他面前。他这才知道,这些人根本没扔,就是等的这一刻。
194 首页 上一页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