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呛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向外滚热的血和往里滚热的岩浆撞在喉嗓里,绽开爆炸般的剧烈疼痛。 他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被岩浆拉进了深不见底的赤河。 他没有力气了。 不仅是身体,他的五脏六腑、经络骨髓、灵元血脉......全部都被滚热的岩浆灌满——它们贪婪地顺着每一条血管攀爬漫延,要残忍地将这个已经到手的猎物分食殆尽。 穆离渊感到河底尖利的碎石扎进了自己腿脚还未融化干净的骨头。 这才是真正的“刻骨”的痛。 原来也并没有多痛。 还比不上他每个夜不能寐的晚上。 他不能死...... 他绝对不能死...... 起码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若是他死了,这天底下,就再没有能进入虚空门的人了。 就再没有能救江月白的人了。 江月白...... 江月白。 这每晚让他痛不欲生的三个字, 在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稻草、成了救命的药。 他用尽全力从滚烫的河水中挣扎出来! 皮肉模糊的手指扒住了鬼焰河彼岸的泥土。 虚空门前阴风四起,吹来远处的沸水与火星。 吹得他浑身的撕裂伤口再次一齐叫嚣。 可他只感到欣喜畅快。 他还没死透! 他就要拿到那朵花了。 鲜血淋漓的腿脚已经站不住,只能跪着向前挪。 虚空门黑云缭绕,电闪雷鸣,在用嘶吼吓退来人。 血色的雨水从黑云中滚滚而落,将本就浑身是血的人浇得更加狼狈。 穆离渊颤抖着去自己怀里摸索。 却发现放在胸口的匕首只剩下了残破的刀柄。 金石打磨出的利刃,竟在方才的赤河中被腐蚀得丝毫不剩! 他扔掉刀柄,只余白骨的指节在四周的泥土里翻找。 他要找足够锋利的东西。 能划开自己丹府的东西。 可是周围除了泥土与鲜血,什么都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 穆离渊看着自己翻抓泥沙的手,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 白骨...... 对,这里还有他自己。 穆离渊深吸了口气,用血肉模糊的右手颤抖着攥紧了血肉模糊的左手,而后咬牙用力一拽—— 将自己的指骨狠狠拔了下来! 伤口处鲜血溢涌,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他只在想:这根骨头还不够锋利。 他俯身将这根指骨在身下的沙砾上摩擦。然而沙砾和泥土都太软,根本磨不锋利这根骨头。 他举目四望,远处的崇山上似乎有锋利的怪石。可那些山太远了,他根本爬不过去。 他又想起鬼焰赤河里有尖利的礁石。但他的身子就要散裂了,支撑不住再回到那样炽热的沸水里。 他重新看回自己的手...... 鲜血模糊,可他的骨头不止一根! 穆离渊忽然看到了希望,慌忙用发抖的手握紧这根指骨,在自己左手的骨头上拼命摩擦。 赤焰灼烧的伤口和灰烬还没褪去,骨头之间的摩擦迸溅出更多骨粉与血沫。 诡异的“沙沙”声在阴风里传得四处打旋。 但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好像这已经不是他的身体。 狂风被鲜血的味道填满,血色的夕阳照着血雾里卑微匍匐的人。 穆离渊终于将自己的指骨磨成了尖锥,迫不及待地去解身前被赤河水侵染到残破的衣衫。 骨锋划开皮肉,流了他满手粘稠的血。 只剩下白骨的手指有些不受他的控制,几次在自己的血液里打滑。 他体内的魔元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牢牢地缩在丹府深处。 他的手指拼命向自己腹部深处抓着,只抓出了断裂成碎条状的灵脉。 他开始愤怒。 愤怒为何自己的身体如此不听话。 他甚至在一瞬间想要用尽全力下死手! 但他又忍住了。 他还得活着。 他还要活着拿到那朵花、再活着回到魔界去、再看着江月白吃下去。 才能死。 穆离渊的手在自己体内不顾一切地翻搅,终于抓住了自己的魔元。 他的指节深深刺进魔元内,不让它再躲。 酥麻痛痒的古怪感觉顺着手指骨肉向上,沿着手臂漫开全身。 他只觉得从天而降一张带着尖锥利刺的网,骤然将他包裹! 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是不痛的! 原来自己魔元凶邪到连自己的主人都不放过。 穆离渊终于忍不住这样的痛,战栗的牙齿不受控制,猛地错位,双唇喷出了一股血! 可他吐血的瞬间,想的不是自己。 他想到的是秦嫣说的话—— “你知道他剖开自己丹元的时候有多痛吗。” “他用自己的灵元交换了你灵元内最凶邪的那根妖藤。你体内的魔妖之气侵蚀他的灵体,他又失去了自己灵元,浑身的灵脉全部腐烂......” 穆离渊手指狠狠一用力! 将自己的魔元连根拽了出来,鲜血瞬间喷溅而出,将遍地的黄沙泥土都染得变色。 魔元刚刚离体,还带着跳动的生命。 散发着凶煞腥红的魔藤如毒蛇在魔元内蠕动。 可与它交错缠绕的却是一根晶莹洁白的灵藤——灵藤冰凉温和的雪白灵息包裹着凶恶的红,将杀气与血腥温和地覆盖在凉雪下。 秦嫣说的,竟是真的。 可穆离渊宁愿她是说谎。 如果当时他真的死在谪仙台上就好了、或者死在尸体堆积的阴骨渊里...... 或者干脆直接死在十多年前仙魔之战的战场里! 他要是早早就死了,他的师尊也不用受那么多伤、不用受那么多苦。 虚空门前的黑云感受到了仙魔交混的魔元,骤然从黑云中窜出了数条张牙舞爪的触手! 如巨蟒血口的烟雾瞬间包裹住了穆离渊手里的魔元! 在漫天血雨里疯狂地啃咬。 穆离渊从半跪的姿势挣扎撑起上身,双手捧着自己的魔元,向前递给那些争相撕咬的黑雾—— 祈求着它们能快点吃干净、祈求它们能吃得满意。 好能行行好,让他进去这个门。 黑雾幻化出的巨口獠牙挑碎了他的魔元,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嚼成血肉横飞的齑粉。 吸食了魔元的黑云渐渐变色。 从漆黑变成血红、又从血红变成晕染开的淡粉、最后在一场冷雨里褪色成苍白。 雾霭消散,门内之境豁然开朗。 不同于门外的赤焰焚天、岩浆火山。门内竟然冰天雪地,尽是一望无垠的洁白。 万条垂下晶莹剔透的冰丝绦,像冰、像云、像师尊温柔坠落的衣摆。 这是死生之花的藤叶。 雪色的叶、雪色的沙、雪色的草,白茫茫的尽头,是一朵同样颜色的花。 万分遥远,又触之可及。 他终于撑到了门开。 穆离渊费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雪地。 门内寒风呼啸,刺骨冷意瞬间让他千疮百孔的皮肤凝上一层冰霜—— 似乎是虚空门故意在与来者作对,故意要用冰火的温差来狠狠惩罚受伤的人! 强烈的温度反差刺激尚未愈合伤口,穆离渊双腿一软,摔倒在雪地里。 本就快要断裂的腿骨这次彻底崩裂! 他已经完全无法走路,只能在雪地里爬行着向前。 冰晶上留下斑斑驳驳的血迹,通向那朵开在白雪深处的花。 洁白、柔软、无瑕,在轻风中摇曳着细雪。 飞溅起的血水污染了白瓣——穆离渊残破的手指抓住了那朵花。 刺骨的寒意猛地冻住他的手! 冰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凝结,将他整只手冻成冰块,再猛然碎成血色的冰屑。 断手处在瞬间迸溅出热血,打湿了洁白的花,极寒的冰晶在这股热血里微微消退。 穆离渊急忙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这朵花。 他将花紧紧攥在手里,欣喜若狂,如获至宝。他撕下衣衫的碎片,将它裹了一层又一层,再颤巍巍地收进怀里。 冰凉的霜雪气息让他感到熟悉。 他在心里想:这样雪白无瑕的花,就应当是属于江月白的。 他终于拿到了! 直至此刻,穆离渊终于松了一直紧绷的一口气。 他仰面躺倒在雪地里,舒心地大口喘着气,又被回流的血呛得再次吐血。 但他好开心。 浑身的炽热火点还没消散,岩浆的残液在深雪里融化,响起诡异的“嘶嘶沙沙”声。 他却觉得无比悦耳——像是这里的万物都在庆祝他的成功。 虚空门内的大雪还在下,千缕万缕的冰丝藤叶像漫天的飘坠的繁星。 穆离渊望着这些闪烁冰晶光泽的丝线,第一次觉得世间竟能有景色如此好看、如此美妙。 他微颤着伸出手,去碰那些垂下的银雪丝线。 冰凉又柔软——霎时间熄灭了他指尖剧痛的烈焰余温。 温和的凉意,让他想起那个同样温柔的人。 这些东西这么好看,应当拿回去一起送给师尊。他在心里想。 他们这样轻、这样柔顺、还会发出银色的微光,适合编成剑穗,坠在如冰似霜的风雪夜归剑上。 师尊风雪夜归剑柄的剑穗,是他十四岁那年亲手编的,编成紫藤花垂下的形状。 他特地去请教了晚衣师姐,记住每一个丝线的编法走向,每晚缩在被子里悄悄地编,几次被突然闯进他屋里的师兄抢走大声嘲笑...... 但他仍然坚持做好了那个剑穗。 因为风雪夜归从不离北辰仙君的身,他做的东西坠在风雪夜归的剑柄上, 就能永远陪在师尊身旁。 可风雪夜归被他弄坏了,剑穗也被弄坏了。 他要重新给师尊做一个、做一个更好、更漂亮的。 等师尊服下死生之花醒过来,他要为师尊拿回风雪夜归,再将冰丝藤叶编成的剑穗送给师尊。 死生之花的冰丝藤叶可以驱毒疗伤,师尊身上的伤一定会好得很快。 一切都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从前没有伤痛、没有仇恨的美好模样。 穆离渊想到此处,撑起身子,拽下了那些飘荡的银丝。 冰冷的叶如刀,割破不能再破的手。 他的手指全部已经见骨,但他的手指还记得剑穗的编法。 他控制着颤抖的手臂和指节,单手艰难地将银线一根一根编成结。 他的身体在流血,但他的唇角止不住地微弯。 冷风变得温柔,凉雪如同轻抚。 他在温柔的雪里想着温柔的心事。
216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