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清眼前模糊一瞬,实际清晰。 房间里光线并不明亮,蚝壳磨出的窗户多多少少会挡掉一部分光。 但不影响宋时清看到那几只搭在自己身侧床面上,青黑庞大的鬼手。 一个头颅从高处垂下,树蟒一样扭过来,亲昵地用鼻尖碰了碰宋时清的脸颊。 宋时清死死盯着下方的一点,视线丝毫不愿,也不敢去看身后环抱住自己的东西。 【看看啊,看看她。】 手指指向前方。 宋时清无法,只得看去。 他对上了一双盈满恐惧和神经质的眼睛。 在蒙村,宋老太太的葬礼上,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丧席管事的疯子女儿。 但此时,在宋时清的梦里。在这间光线昏暗,但处处透着腐朽的矜贵的房间里,穿着花黄短打的女人,叫胭脂。 她抖若筛糠,面如金纸,稳稳地跪在进门的位置,脸被光割得一半明一半暗,透着股不详。 ——梦里,宋时清听见自己叫了起来。 “别,别杀她,逃跑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你别……你别杀她,求你……求求你……” 宋时清的心都被揪了起来,他回头,想去看身后东西的神情。但它抵住了宋时清的动作。 它强迫宋时清看着胭脂,嘻嘻笑着缓声。 【时清觉得,她是好心,才帮你跑出去的?】 宋时清胸口剧烈起起伏。 它满含恶意,【不是的。她是看上了哥哥给时清备下的聘礼,贪欲横生。时清要是顺着她指的路下了山,就会在山下,被她的哥哥弟弟砍死。砍成一块一块的,然后随便扔在那里。】 【这个世上的坏人太多啦,那么多,哥哥杀不干净啊,时清乖乖听话好不好。】 宋时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但他的下颔处,被它怜惜地吻了吻。 【不要相信外面的人,这个丫头、还有时清刚才说的哥哥,都想杀你,他们都想害你。】 它笑了起来,【我们杀了她好不好?】 布条断开了。 宋时清刚才百般挣脱都挣脱不开的布条,在它手里,如同面捏的一般。 它给宋时清解开手上的绳结,另一只青黑的鬼手,拿出了一把沾血的长刀。 宋时清怔愣地看着刀,上面血迹未干,透着股凶戾的腥气。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宋时清下意识地知道,这刀上的血,是胭脂一家人的。 这个丫头的父亲,在这里做管家。所以虽然她是个脑子坏的丫头,平时活得还是很自在。 即使是这座宅子由内而外地变成二楼一座鬼宅,在徐伯的安排下,她依旧过的不错。 宋时清记得,她在前几日那场阴阳颠倒的婚礼上,给自己端上了鬼胎。 ……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她只是个傻子,听了家人的哄而已。 她有罪,但罪不至死。 至少,不该由一只恶鬼审判。 【时清握着这里。】它将宋时清的手抓在刀柄上。 粘腻的血沾上了宋时清的手心。 【砍死她,她该死。】 它笑着说道,像是在推一只不愿意出门的小猫那样推宋时清。 胭脂疯狂摇头,瞪大眼睛看着宋时清。她像是连哀求都不会了,突然开始磕头,一下一下,要把头骨砸碎一样。 宋时清的手指根本抓不住刀柄,但它并不在意。它搂着宋时清的腰,桎梏住他的手臂,又像是在教小孩走路一样,握着他的腿朝前迈步。 它在宋时清耳边小声夸他是乖宝贝,好乖好乖。 可能在它看来,自己就是一只正在带着小猫打猎的大猫。 它知道自己的宝贝幼弱不堪,它知道宋时清心软仁慈,但没关系,它会把老鼠手脚折断扔到宝贝面前,慢慢地教他。 它抱着宋时清一步一步朝胭脂走去,砸头声越来越响。 那个丫头的头骨已经平了一片,双眼血红。 宋时清听见虚空当中一根弦崩断了。 他再也接受不了这种超出认知的恐怖,反手握刀,猛地砍向了自己的脖子—— “铛!” 刀被打飞,撞在地上。 宋时清脱力,整个摔了下去。 让他醒来吧…… 他不想看这些,为什么要缠着他…… 宋时清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被搅成了一团。 十八年来现代社会的教育,在这些混沌怪异的梦境面前没有丝毫作用。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吧。 眼前的景物晃动,然后清洗。 宋时清的目光空茫地盯住虚空中的一点。 他看到了老式的梳妆台,老榆木橱柜和黄铜制的镜子。 又在梦里。 他倦怠地想道。 突然地,他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压也压不住的无助和委屈。 谢司珩…… 宋时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本能地在最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谢司珩。 不是宋悦、不是宋翔,不是刘柠也不是陈建安。在家人、朋友和同学之中,在他十八年来最熟悉的上百人之中,他本能想起的第一个人,是谢司珩。 或许再给他点时间,他会发觉。但现在,一个人走进来,打断了宋时清的思绪。 “太太,您醒了。” 喜气洋洋的女人声音从宋时清身后传来。 宋时清手指动了一下,没有给出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回头会看到什么东西,索性不回头。 但女人踩着小碎步,快快地绕到了他的面前,看了他一眼,“您怎么哭丧着脸呀我的太太,今儿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快,快别干坐着了,咱们梳妆吧。” 宋时清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了一下。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三四十上下,罩着大红的衫子,头上带花,脸上抹了香粉。 不好看,但是个人。 身后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宋时清的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朝铜镜中看去。 来的都是身穿大红短衫的年轻女人,谄媚又喜气地冲他笑,一张张脸在铜镜中上下晃动…… 像是要围住了他的众鬼。 “太太您看,这是少爷让人给您做的嫁衣。您看这绣工,哎呦呦,还有这旁边的百子图,您看看,也不知道绣瞎了几双眼睛。” “扣子是宝石的,看着像珊瑚珠?嘶——我认不出这些,我这辈子都没用过。太太您看看,喜不喜欢,少爷花了不少心思哩。” 宋时清朝她捧上来的衣服看去。 嫁衣边缘,百子图上的孩子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长着没有牙的嘴笑哈哈。 ……只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宋时清抿紧唇。 他提线人偶一般,站起来,让这些人给自己套上了所谓的“嫁衣”。 一时间,他也成了鲜红色,在铜镜里与身周众人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宋时清闭上眼睛,他不能多看这一幕,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会真的和镜子里那片融在一起的鲜红一样,变成和身后这些东西一样的恶鬼。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很好看的。 他黑发凌乱,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恐慌,但微微起伏的肩线和线条分明的脖颈还是暴露了他的心境。 又漂亮,又好欺负。 房间中的众人交换眼色。 少爷看到这样的太太该很高兴吧。 虽然很害怕,但太太没打算逃,少爷会高兴的。 她们将已经有些旧的点翠凤冠戴在了宋时清头上。 民间用的不比当代博物馆里展览的那些宫里货。宋时清头上这顶点翠头冠,用的珍珠并不大,还带着螺纹,微微发黄,做工似乎也有些粗糙。 但终究是老匠人用金子打的东西,沉甸甸的一尊,霎时间压得宋时清一低头。 “太太可别!” 旁边立刻有人叫了起来。 “哎呀,您现在头发短,戴不住,可不能低头。这金贵玩意经不起砸得。” 头发……短? 宋时清虽然在梦中感知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在那些诡谲梦境中时,头发应该是长的。 就像姥姥还没有出事之前自己留的那样。 ……它喜欢看宋时清背对着他爬在床上喘息,黑发铺满整个后背的样子。 宋时清迷茫看向镜子。 黄铜镜子里的景象随着他的注视逐渐清晰分明起来。 镜子里的他带着点翠凤冠,鬓角的黑发散乱地遮到耳廓边缘。 ……不对劲。 宋时清僵硬地将目光朝下挪去。 他穿着繁复的嫁衣没错,但领口边缘,鲜红之下,好像隐隐压着一圈白色的布料。 ——他今天穿的卫衣,是白色的。 宋时清感觉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身后门口,一个丫头端着铜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直到走到宋时清面前,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太太,胭脂给您洗脚。” 不过隔了十几分钟而已,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宋时清却感觉恍如隔世。 他一点一点转过头,侧眸看向身边的女人。 那个之前在地上把整张脸磕得血红一片的丫头怯怯地迎上他的目光。 下一刻,身边的女人踹了她一脚。 “让你抬头了吗?蠢东西,赶紧跪好!” 胭脂嘭一声跪了下来,麻利地将铜盆摆到了宋时清脚边。 她仿佛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责打了。 但宋时清不习惯,他受惊一般看向刚才踹胭脂的女人。 女人谄媚地挤出一个笑,又打了两下胭脂,“太太,这是我小女儿,人笨,但做事很麻利。您该换鞋了,让她伺候您洗脚吧。” 在老规矩中,进了夫家的门,就得走夫家的路。自然,鞋子也是要换的。这是个很重要的礼,对还没过门的太太是,对下人也是。 谁给新太太换了鞋,谁自然就是太太身边未来的大丫头。 这一段概念从宋时清的脑海深处浮现。 ……像是严丝合缝的齿轮扭合在一起,然后缓慢开始转动。有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悄然对上,然后重复。 换嫁衣、洗脚、换鞋。 我是不是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宋时清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突然生出了一股恐慌。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的……我得—— 见他没有反驳,女人松了口气,赶紧命令女儿,“给太太脱鞋子吧。” “是。”胭脂低声,伸手去抓宋时清的脚踝。 “别!”宋时清瞳孔骤缩,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但他头上顶着凤冠,后面的人怕它掉,忙按住他,两三双手抓着他,冰冷坚硬,沉得像是铁块。 下面的胭脂又是真傻子,她一板一眼地抓住了宋时清的脚踝,脱下了他的运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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