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天——是不是想下雨?”谢司珩走出医院,眯着眼睛朝天上看去。 早上时还是一碧如洗的天空,现在却变得阴沉沉的。厚厚一层云挡住了原本灿烂的日光。 不过气温也因此降了好几度,正好适合赶集。 宋时清“唔”了一声,低头微微蹙眉,将领口朝后拉。 过了一个晚上,他身上的那些痕迹的颜色似乎是更深了一点。 任何一个比宋时清高的人站在他身边,都只需要稍稍朝下扫过一眼,就能清晰地将他领口空荡处露出的所有痕迹尽收眼底。 宋时清抿紧唇。 他根本没办法毫无芥蒂地这个样子去到人群密集的地方。 ……肯定会被人发现的,肯定会有人—— 面前拢下了一片阴影,两只手伸过来,替他理了理领口。 “急什么,这里没几个高得过你的。”谢司珩调侃道,手下扯了扯宋时清的卫衣帽带,给他系了个蝴蝶结。 和谢司珩比起来,宋时清当然矮了他一头,但好歹也一米七八的人,在涂山县这个老龄化严重的小地方,还是能鹤立鸡群的。 宋时清看着他,缓缓压下了心底的不安。 就算是撞鬼了,该吃的饭也得继续吃,不然死得更快。 “……我们要打车吗?”他问道。 谢司珩下楼梯,“不用,集市就在医院后面的老街上,我带你去。” 才走出几步,他垂在身侧的手就被宋时清主动握住了。 谢司珩挑眉。但他没去看宋时清的表情,就若无其事地朝前走。 而身侧,宋时清侧眸看了好几眼谢司珩,确定这人不打算调侃自己,耳廓的热意才下去了一点。 毕竟算算年纪,他比谢司珩还大两个月。现在却被鬼吓得在大街上要牵人家的手才敢朝前走,怎么想怎么别扭。 临近集市,人逐渐多了起来。 宋时清和谢司珩长得好,本就招人。两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又牵在一起,更是让看过来的人目光中多了几分诧异。 一开始宋时清还能不在意。 但渐渐的,无意间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年轻的女孩子先是茫然,随即恍然大悟般地打量他俩,笑意微妙。 宋时清哪还能撑得住,手越抓越往下。 某一刻,就在宋时清要松开的时候,谢司珩却跟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精确地反握住了他。 “……谢司珩。”宋时清小小声。 谢司珩唇边笑意带着点得逞的故意,看着就是没安好心的样子。 他也不说话,就紧握住宋时清,仗着他脸皮薄,没法在老街上和他闹,装听不见,只悠悠闲闲地朝前走。 上百年的居民街,众人脚下的青石板不知道是新的还是老的,反正较高的地方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磨得光亮。 两侧矮墙顶上伸出高高低低的树枝,青绿的叶片一摇一晃。 宋时清和谢司珩顺着并不密集的人流走上坡路,隐隐间,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两个之间化开了一点点。 “刺啦——” 面胚下油锅的声音从身侧的小巷中传来,宋时清朝里面看了眼,只见是一家正在炸糖糕的早点摊子。 “吃这个?”谢司珩停下问道。 宋时清也没挑,直接点了头。 老家这边的很多小店,从原材料到制作成食物,都是自家完成的。像是这家卖的糖糕和萝卜饼,就都是自家田里产的米面和萝卜,味道好,熟客很多。 掌勺的嬢嬢麻利地一边翻饼一边找钱,递给谢司珩的时候,还笑眯眯地顺着打量了眼宋时清。 “俩小哥生面儿,外地牙子还是上学回来的呀?” 宋时清自己用纸包糖糕,“我们是本地的。” “听口音不像哦。”嬢嬢有点惊讶,而后又看着宋时清,跟他开玩笑,“多大了,我家女儿顶漂亮嘞,就喜欢你这样干干净净的男孩子。” 不等宋时清回应,一个声音就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妈你说什么呢?”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端着篮子,快步走上来。 是早点店嬢嬢的女儿。 她回头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宋时清和谢司珩,又转向她妈妈,娇嗔,“您看不出来他俩还在读书呢。” “给么俊的小哥,帮你问问怎么了嘛。不识好人心,错过了回头又跟我哭。”嬢嬢笑骂。 宋时清默默后退了一步,贴到闷笑的谢司珩身边顶了他一下,示意他别笑了。 结果谢司珩这狗东西也不知道今天早上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抓住他的手,低头嚣张地在他才咬了一口的炸糖糕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宋时清看着流出来的芝麻,茫然两秒,随即腾地抬起头。下一刻,他对上谢司珩被烫麻了的神情。 宋时清:…… 谢司珩别过脸,忍着疼憋笑。 这时候,他要的萝卜饼也炸好了。嬢嬢用纸两下折出一个三角,给他包起来。 快十一点,这大概就是她今天做的最后一单早点生意了。 所以在递过萝卜饼以后,嬢嬢也没了再开火的兴。一边擦台子,一边和宋时清两人聊了起来。 “小哥,待会也要吃午食了,不然就在我这吃吧。昨晚才挖的新笋,中午菜单上有腌笃鲜嘞。” 谢司珩和宋时清还真没办法留在这里吃午饭。 还有两天就是宋老太太出殡的日子,谢司珩的爸妈今早才打招呼说大概中午到。他俩得回去吃饭。 于是谢司珩摇了下头,“不了。” “好吃的诶!” 早点店的嬢嬢估计是急着招揽生意,听谢司珩拒绝,还以为是看不上她家的菜,赶紧推销。 “你看那。”她指了指身后木梁上挂的咸肉,“我自己腌的排骨,都是年节时候杀的小黑仔猪,又嫩又香。笋也是,换了往些年,我家的笋早就被那些要结婚的定下做聘礼了,哪留到现在。” …… 宋时清现在听见“聘礼”两个字就不太舒服。 他垂眼拉了拉谢司珩的袖子,再次拒绝了热情的早点店嬢嬢,朝老街的更深处走去。 “哎呀,真的鲜呦,俩小哥还不信我。”嬢嬢看着他俩的背影,不甘心地自言自语。 “你都问他俩要不要女朋友了,人家哪还敢留下。”女儿撩开帘子走出来,将一簸箕新鲜的笋放在了店里的木桌子上,“你看不出来他俩亲亲热热的,牵着手呢。” 嬢嬢跟不上女儿新潮的思维,没懂。只走过去心疼地拿起一个笋。 “真是,前几年这时候,咱家的笋早被婚宴定完了。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小年轻都不结婚了。” 刚才她和宋时清说,自家的笋是做聘礼的并非是抬高自家菜的身价。而是涂山这一带的民俗。 旧社会医疗水平不发达,家家户户的媳妇都想在年节前后最冷的那几个月生孩子。 自然,结亲的日子就会集中选在三四五月。 那时候菜不多,办婚宴的时候有什么吃什么。多年下来,正在春夏之交发的新笋就成了婚宴上必不可少的食材。 久而久之,甚至被加到了聘礼里。 只是穷人家自己上山挖,富贵家挑着好的买。 女儿手下麻利地用刀在笋衣上割出口子,剥开笋皮,“也不完全没有啊,昨晚我在山上的时候,一个婆婆就买了咱家两筐笋呢,足足买了两百多斤。这些是剩下来的。” 早点店的嬢嬢动作一顿:“真的?” 女儿嗔她,“我还能骗你啊。估计看见咱们家竹林品种好,特意找上来。价钱一点没还,大方呢。” 嬢嬢一下乐了。 “那你给别人送到家了没有?两百多斤,至少要摆四五十桌的酒,肯定还缺别的菜。” 要是能牵上这条线,她家养的猪啊牛啊的,能卖出去好几头。 “没呢。”女儿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帮她送回去,但她带了两个闷不吭声的伙计,力气可大,两下扛上肩就背下山去了,我跑都没赶上他们。” “啊。”嬢嬢可惜。 女儿又拿起了另一棵笋,一边剥一边跟妈妈闲聊,“不过,我听那婆婆说话有点怪。” 她抬起头回忆了一下,怎么也学不好昨晚那人柔婉又尖细的腔调,索性算了,只捡话跟妈妈说。 “我问她怎么要这么多,吃不完闷坏了怎么办。她说—— 【这次办得多哩。主家上一次办宴,场面小,只请了自家人。结果太太被人带走了,都没人给他送回来。这次可要办场大的。】” “我听她那意思,不像是给儿子操持婚礼,像是谁家的保姆。” …… 早点店的嬢嬢古怪地看了一眼女儿。 她是土生土长的涂山县人,一听就明白了女儿话中的“主家”是什么意思。 这是和人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称呼自己大主子的说法。 但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哪个人还会这么贬低自己? · 蒙村。 天越来越阴了。 宋翔回到家,火急火燎地开门进去,提上草纸火盆之类的东西放上车,就朝定好的灵堂位置驶去。 他以为儿子在家,就没锁门。但事实上,宋时清的表哥在两个小时前就被工人叫去了灵堂选址的地方。 一时间,宋家院门打开,在风中摇摇晃晃。 吕老三就在这个时候,从小路上晃到了宋家门口。 这几天办丧事,有些不怕日晒雨淋的东西,全被宋翔放在了院子里。一时看去,他家堆得满满当当的。此时还没有锁门—— 看起来就很适合贼进去摸一圈。 吕老三是个惯偷了。 高中时就因为这毛病被退学,后来去北边打工更是被人丢进看守所好几次,不得已才回了家。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改掉手上的痒。 他滴溜溜地看了眼宋家的院子,脚下一步两步的,蹭了进来。 “……真没人。”他自言自语,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走过院子里的那些丧葬品。 “大老板怎么不给自个妈买点金银器下葬啊,这都是些什么破烂。” 吕老三呸了一声,捡起一个铜盆,在地上敲了两下,拿在了手里。 站起来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角落里的两个筐子。 他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去。 那真的是两个非常大的竹编筐。 两百多斤的新笋,将其填的满满当当。上面还另外放了三样东西。 吕老三第一手就拿起了放在左边筐子上的鹿皮。 鞣制得极好的鹿皮入手是扎扎实实的柔软,他当年就是在北边皮草厂干活的,打眼就知道这皮的好处。 毛色鲜亮,手感顺滑,白色斑点清晰,皮层厚且柔软。 至少是三四年的好雄鹿才能出这样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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