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宋时清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单音,也没让管家给他指路,径直朝左侧走去。 明明他之前只来过祠堂一次,却对管家口中的“里面”熟稔了解。管家不由得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眼皮褶子耷拉下来,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翻涌。 “徐爷,徐爷。”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管家收回目光转过身,发现来人是在李嫂子身边打下手的李虎。 “虎子啊,怎么了?”管家拍拍袖子走了过去。 虎子是被李嫂子派来的,倒豆子一般将刚才前厅发生的事情跟管家说了。 才给自己的傻子女儿要到一个妾的名分,李嫂子面上不显,实际心底早就笑开了花。赶紧派人来告诉管家,想让他帮忙参谋参谋接下来的布置。 谢家人都知道,李嫂子和管家之间有些血缘关系。按理说,管家听到这个消息该窃喜,不想管家的脸色却越来越差,最后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李虎不明,“徐爷,您怎么了?” 管家用那双眼皮耷拉着的小眼睛盯着他,显见是被气得不轻。李虎吓得不敢说话。 “……蠢货。”管家咬牙切齿。 他抬步就要出去,走出两步又转头吩咐李虎,“你去里面看着二少爷和小少爷,有什么不对立刻来太太院子里找我。记住,有什么不对先来找我,别轻举妄动。” 李虎一脑门问号,讷讷点头。 管家大步走出祠堂,脚下越来越快,到最后简直是跑了起来。 谢家人都认识他,因而当他闯进谢夫人的院子里的时候,没人阻拦。院子里的婆子丫头还以为祭祖事宜出了什么意外,都紧张地主动避了出去。 管家一把推开门,和里头的谢夫人对上了目光。 谢夫人抬了下手,“把门关上。” 管家转身,将门合上。 外头的天光被木门缓慢挡住,管家的手压在门上,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开口,“你答应过,不把他们牵扯进来的。” 谢夫人娇笑了一声,“呦,成我的错了。你那个妹子闹这么大阵仗,按着我认她女儿做妾,我哪拦得住要找死的人?” 管家躬身转向她。 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抬不起头一般,很难想象当年管家在傩戏班子里扮的是开路将军。 谢夫人叹息一声,“她抬进来也好。等宋时清死了,你们徐家人正好续上。一个都别想跑。” 管家不作声,只站着。 谢夫人自顾自说了一会,猝然间抓起茶盏砸向管家。 “说话啊!凭什么我要被你们害成这样!” 她站起来抓自己的头发,疯癫地嘶吼,而管家沉默着,木雕偶人一样一动不动。 好半晌以后,他死板地开口,“太太求您别让胭脂进来,我还想活。” “我也想活。”谢夫人睁大了眼睛,“可我的活路在哪?我的活路在哪!” 声音传到后面的屋子里,谢崇明笑出了声。他趴在桌上一边笑一边拍桌子,胭脂缩在另一边,眼神惊惧。 谢崇明笑着笑着,捂住头神经质地哭了起来。 胭脂真的被吓到了,到处看,似乎是想逃。 “你还不知道谢家的事吧。”谢崇明突然抬起头说道。 这些事情似乎已经在他心底憋了太久,再不说出来他也要被逼疯了。所以他丝毫不在意胭脂大概率听不懂他的话,一瘸一拐地走到胭脂面前,脸上是又哭又笑的扭曲恶意。 伴着隔壁谢夫人的骂声,谢崇明笑了起来。 “你知道你是怎么疯的吗?” 那年,谢家从码头抬回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对外说是表亲家留学回来的小孩,在码头造了匪。 但谢崇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偷听了父亲母亲在小佛堂里的密谋。 那人叫谢司珩,是谢家真正的长子。 谢司珩似乎不是自愿回来的,彼时狐鬼将傩戏团的其他人吃得没剩几个,怕疯了的掌坛师和彼时年纪还小的谢夫人用谢司珩他母亲留下来的衣服,给谢司珩下了咒。 谁都没留过洋,谁都不知道在大清地界上有作用的咒,能不能害到海另一边的谢司珩。 但就好像是老天要给他们一条活路一样,谢司珩真的回来了,还给谢大老爷写了封信。 看信上的意思,他是想和谢家人谈谈。 真是喝了点洋墨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看到信的谢夫人和谢大老爷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们立刻去找了匪帮的人埋伏在码头,一切都极为顺利,匪帮趁夜打劫了码头,将谢司珩这个天真的大少爷打得只剩下了一口气。 谢司珩被匪帮抬回谢家的那天,谢崇明去看了。 他躺在竹子扎的架子上,上头盖了一张麻布,头脸和下肢处血迹未干。而谢夫人在院子里面数银子,匪帮的人坐在屋子里和谢大老爷喝茶。 谢崇明偷偷上前。 他没觉得怕,十几年来,小佛堂里经常传出咯吱咯吱咬骨头的声音,住在戏台子下面的傩戏班子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疯,他见多了,单纯想看看谢司珩长什么样而已。 他走到了近前蹲下来身后去揭麻布,手却突然迟滞了一下。 ——麻布下的人,似乎在笑。 【崇明!你在干嘛?】谢夫人高声叱道。 谢崇明惊惶站起身,指着谢司珩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管家小跑过来,将他抱了进去。 谢夫人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谢司珩,避过眼吩咐李管家,【找人把他搬到后面的院子里。】 李管家应下,叫了另外一个小厮,一起往里抬竹架子。 就在谢司珩被抬起的那一刻,门檐上的砖突然砸下一块,生生砸开了李管家的头颅,血溅了一地。 有东西不想让谢司珩进来。 有东西害怕谢司珩死在这里。 老人常说,不要随便开门。给不知底细的东西开了门,就相当于帮它破了“界”。 而谢家对于狐鬼来说,就是一方能护住它的界。 但彼时谁知道那罐子里的骨头想说什么,谢司珩还是被抬了进来。 死了的李管家换成了傩戏班子里的徐长贵,作为补偿,怀着孕的李嫂子被招了进来。 谢司珩跟宋时清说,狐鬼恼火之下想杀死谢家人。 怎么可能呢? 这种贪得无厌的恶鬼恼火之下,只会像蚂蟥那样趴在谢家头上吸血。它会害人吃人,但不会一下子将所有人都吃光。 它会留着人供奉它。 真正想杀了谢家所有人的,是故意回来的谢司珩。 宋时清也不想想,狐鬼用那样阴私的法子给自己造肉身,它不钻进去,里头投的魂不管面上是什么样子,骨子里必然有恶鬼的秉性。 更何况当时谢司珩在世上已经没有在意的人了,谢家还敢给他下套,他怎么可能不报复回来。 他在故事里将自己扮成一个全然无辜可怜的受害者,宋时清居然就敢信,也不怀疑,也不多问。还巴巴地叫人家哥哥,应什么一起过好日子之类的承诺,活该现在被缠上。 谢崇明看着胭脂。 其实早几年,胭脂还没有这么疯。 她还会跟李嫂子说有鬼,要逃,不能待在这里。 但李嫂子从来都只觉得是孩子小,瞎讲话。谢夫人把胭脂带在身边,她还当是什么天大的恩赐,其实谢夫人是把胭脂当成救命稻草,让她转述听到的鬼言鬼语。 【不能杀他……不能杀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好痛我的手我的脚啊啊啊啊啊啊啊】 【躲起来让我躲起来我得躲起来呜呜呜呜】 不过后来胭脂就彻底疯了,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谢崇明嘿嘿笑了起来,“他们造的孽,要我跟着一起承担,我呸。” “我要带他们,一起死。” 宋时清走进偏厅,稍微晃神了一下,感觉脑子里雾蒙蒙的一片,有点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管家说,谢夫人的小儿子也在这里,但偏厅里空空荡荡,不知道那小孩跑到哪里去了。只有半圈椅子和一张铺了铜钱纹绸缎的矮案桌。 宋时清对这些人的死活向来没有兴趣,走到里面坐了下来。 这几天他就是谢大老爷这一支的代表,出现就行,其他没什么要做的。 宋时清给自己倒了杯茶,用杯盖将面上的茶叶拨了拨,抿了一口。他习惯性垂眼。 而后,在水面隐约的倒影中,看见了一张依偎在自己脸侧的苍白人脸—— ——宋时清陡然回头。 偏厅的墙上,挂着二十四孝图。也不知道刚才哪一张脸投在了杯子里吓到了他。 谢家人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吓人吗? 宋时清收回目光,抬手揉了揉肩膀。 他看不见的那个东西愉悦地抱着他亲了亲。 时清胆子真小。 临近中元,他的阴气会稍微盛一点,自然压得人肩膀酸疼。等过了中元就好了。 偏厅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宋时清拿着茶杯发呆想事情,某个东西也支着头看着他磨时间。 仿佛这天就该这样被磨过去。 “嘭……” 宋时清的脚尖,踢到了长案下的硬物。 他脑中还在想早上谢崇明说的话,手先一步撩起了缎子查看。 祠堂偏厅的长案底下,是一口棺材。 那口本来应该放在小佛堂里的棺材,封口处依旧没有钉上钉子,仿佛就在那等人推开它一样。 宋时清颤抖了一下。 谢夫人……为什么把它从小佛堂运到这儿?难道是为了避开谢崇明? 宋时清觑了一眼外面的谢家人,见没人注意自己这边,走到门口合上了偏厅的木门。 他将垂下来的绸缎折到桌上,跪下来试着抬了抬棺材的盖子。 才上手,宋时清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是个……纸糊的棺材? 虽然上了大漆,但这口棺材其实是竹子扎型牛皮绷里,最后用纸层层糊出来的东西。 宋时清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手下用力抬起了棺盖,尽量无声地将其推开到一边。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诸如茅娘旧衣服之类骗命的东西,毕竟纸棺材都是葬礼上用来烧的祭品,活人搞这个,多是为了骗阴差。 但他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寿衣的人。 ——谢司珩。 “……哥哥?” 宋时清听到了自己不可置信的细弱哭腔,惶恐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明白昨晚还好好跟他说话的人,为什么现在穿着寿衣了无生气地躺在这口纸棺材里。 宋时清慌乱伸手去探谢司珩的鼻息,在察觉到那一点微凉的时候,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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