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上,真会有一家客栈吗? 天光越来越暗,马蹄扬起一阵接一阵的灰尘,路依旧是无际涯地朝前方延伸着。三人都以为今晚只怕是要露宿这荒郊野外,没想到行至天黑时,一串白色长灯笼忽然映入眼前,在灯杆上微微飘动着。 他们停下马,借着那灯笼的光,看见一旁的悬帜上写着“飞红客栈”,没想到这荒天野地里真有家小客栈,当真如一点飞红了。三人走进去,客栈虽小,堂内却是十分整洁,木桌长凳都归得整整齐齐。那掌柜的正在柜台前翻看账簿,听见有些响动,便抬头来看。 他们三人和这掌柜的视线相迎,才注意到这是一位女子。 客堂内灯色氤氲,云雾一般,仍能瞧见她脸上的端丽,如雨后花,尤带着清澈的、惹人怜的水汽。她的发髻低挽,斜插一支发簪。那发簪既不是银质,也不是玉质,像刚折下的一小枝真桃花,开在她的乌发间。 掌柜过来给他们上茶,见程栖好奇地看她的发簪,她摸了摸笑道,“总有客人来问,这不是真的,是绢花做的。” “那还真是巧手。”程千遥称赞道。 “别人送的小东西罢了。”掌柜的答道。她的声音也好听,清泠泠的。 掌柜提着铜壶挨个给他们倒茶,程千遥看见她的碧玉镯子,一腕天青色。她道,自己叫做夭娘,一个人在这偏僻处开了家小客栈,因为来人不多,客栈的事便全由自己照料。若有招待不周处,还请几位客人多担待。 她话音刚落,堂内角落处,却响起个声音——“掌柜的,俺的猪头肉怎么还没上来。” 他们朝那边望去,角落处也分别坐着两个客人,一个壮年男子,腰肥膀厚,像一层层肉砌起来的;另一位则是个高个子少年,面色沉沉,一身利落的粗布麻衫,灰陶罐一样的颜色。 夭娘笑道,客官稍等,马上就来。她记了程千遥这桌要的菜,便往后厨走去。程千遥低下脑袋,小声说道:“看见那个少年人没有,他也是一个除妖师。” 傅风回和程栖又转头去看那少年,却被程千遥一手把住一个脑袋,扭了回来,“你俩是没见过除妖师吗?” 程栖也小声说道,“看着不像。”他指指傅风回,说:“见过这样耍剑的,也见过频旗道长那样使符咒的,还有我们这样用器物的。他用什么,倒看不出来。” “书,他定是用的桌上那本书。”一旁的傅风回道。 程千遥嘴角微扬,“还是小道长聪明。除妖师中有一家,用的就是这种书。此书看来与普通书籍无异,其实记载了各种各样的妖怪。倘若要降服的妖恰是书中已有记载的,便撕下那页,将其收服后,这妖便变成书上短短几行文字,记述着这妖的特性 ,而且降服的同类妖越多,对此的记载就越细致;若是从未遇过的妖,则用白页,降服后,书中又增添一段新的文字,以便以后使用。” “是吗?这听起来可比我们的小东西好用多了。” “这倒未必”,傅风回道,“若是除妖师能力不足,不仅不能收服妖怪,一着不慎,反倒会让它放出已被封印的同类,让除妖师陷入险境。” “傅道长,这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一直都待在寒碧山上吗?” 程千遥饮了一口茶接道:“还能怎么知道,定是听松照老头儿说的呗。你听他整日我师父说、我师父说地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师父写了本什么了不得的语录。” 这次傅风回却答道,“巧了,这个是在你程老板家的书上看的。” 正说着,夭娘把菜端了上来。他们三人晚间多奔波,已有些饥饿疲累,吃完这几个菜,准备上楼洗漱一番休息,明日早早起来,往那镜阳城去。而角落处的两人,也准备起身。就在这桌凳碰动间,客堂内的灯却忽然全熄了。五个人都笼在一片沉沉黑暗中。 那夭娘却端着一盏油灯走向她们。一豆微光,映得那张明媚的脸庞此时说不出的诡丽,她道:“客人们,急什么。天也才黑不久,正是夜晚好时候呢。” 一旁的少年冷冷道:“掌柜的,你这是要做什么?” “和大家玩个游戏罢了。”夭娘顺势坐在离她最近的一张长木桌旁,把灯盏往桌面上一放,“几位客人,过来吧。” 五人往她周围站定,程千遥率先坐下,道:“掌柜是有什么好游戏,非要邀我们一起不可。” 夭娘笑笑,“我一人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孤独惯了,平日里最爱听人讲故事,解解闷。所以,今夜我要你们讲故事给我听。当然也不白讲,若有中我意的客人,这酒菜和住店的钱,就免了吧。” 那少年依旧冷哼道:“难道我还付不起这几个钱。” 夭娘听了也不恼,继续道:“我还会送这位客人一个梦。” “梦?” “对,一个极好极好的梦。你最所思的,最所念的,最所求的,都在这个梦里。”她那泠泠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一种蛊惑,“就好像你真的得到了一样。” “如果我不玩呢?” 夭娘看着这位少年,语气平淡,“那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就在这黑夜里慢慢等吧,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天亮。”见他手中攥紧了那本书,又道:“这位小兄弟,你手上的那本书,对我可没什么用。” 一旁的程栖倒是说了话,“别生气别生气,就是玩玩嘛。正好可以听听别人讲故事,我们也不吃亏。” 那少年听了,只是淡淡扫了程栖一眼。程栖这才发现,这人脸上虽是冷冷的没有表情,眼睛却极清极亮。 夭娘道:“那各位就请坐吧。我也不需要大家每人都讲。”她指指程栖他们,“你们一起的,选一个出来便是。”只见程栖和程千遥两人同时轻轻一推,将傅风回推到她面前,道,就他了。 夭娘又看了看那壮年汉子和少年,说:“你们一前一后来的,都要讲。” 只见她袖子一挥,坐下的每人面前凭空出现一盏油灯来,细细的光照着每张不同的脸。 而傅风回面前的这盏,却刹那间变成了淡蓝色。 夭娘看向他道:“你先讲。” 瞧见众人的目光都往他那来,傅风回不由自主望向了程千遥。他脸上含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微笑,嘴唇未动,傅风回却清楚地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小道长,你且随便讲一个便是。 于是傅风回想了想,开口说道:“那我讲一个我最熟悉的故事。” 他说: “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是混沌一片,乌乌一团。不,应该说那时候是没有天,也没有地的。就这样又过了一万八千年,这混沌中,却生了一个神。他的名字叫做盘古。他极高大,极有力,他醒来时,便用一把斧子,猛力劈向周围,经他这么一斧子,那些轻盈的东西不停地往上飘去,成了天;那些浊重的东西不停地往下沉,成了地。为了不让它们再次重合在一起,盘古便站在这天地之间。他……” 故事还未讲完,夭娘却打断了,“这位客人,你的故事未免也太耳熟能详了,让人丝毫提不起兴致。不过你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再讲一个。” 程栖使劲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再讲一个故事。 他只好道,“好吧,那我便重新讲一个。这个故事,依旧是听我师父讲的。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天地塌陷,是谓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上神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对面的程栖刚听了这几句,立即捶胸顿足,心里直念叨,完了完了,我们输定了。 傅风回继续道:“女娲补天时,五色神石其实并没有完全用尽,剩得了一些边角料。那些神石碎末,落在了大地上,为岩,为玉,为磷,为磐,在人界与妖界四散,它们虽不再是五彩颜色,样子与普通石头无异,但将其融化后,却能补好世间一切破裂的东西。只要收集的神石够多,用对了法子,毋说是碎了的实物,甚至连断了、破了的情缘也能修补好。只是这些神石,数量极少,又化为不同种类,十分难寻。” “然后呢?”大家好奇地问。 傅风回面露难色,“我师父只也讲到这里。” “那你可知神石的修补之法?”夭娘问道。 傅风回摇摇头道,“这样神奇的东西,我连见也没见过,怎会知晓它的用法呢。” “好吧。”夭娘淡淡道,“虽然有头没尾的,也算一个轶闻。”她的脸转向旁边的那位少年。 “下一个,是你。”
第14章 桃面·三 一点柔和蓝光映着那少年冷淡英气的面庞,他微微眨了眨眼,衬得眸子里光摇影动。 他顿了一下,说,从前有一个老头,他是一个除妖师。他无儿无女,自己一个人,四处捉妖除怪。有一次,他在一个有妖的村庄捡到一个小男孩。这小男孩的父母都被妖怪吃了,只剩他一个人。老头于是将小男孩带在身边。老头对小男孩很好,小男孩也很喜欢这个老头。他们相伴在一起多年,去了很多个地方,老头斩妖除怪,帮助人们,十分了不起,老头还教给小男孩各种除妖的厉害本领。可是有一次,他们遇上了一个极厉害的妖,老头为了保护他,自己却被妖杀害了。小男孩逃过一劫,却失去了自己的又一个亲人。从此,他也像老头一样,四处漂泊,他要成为天下第一厉害的除妖师,找到那只妖怪,为老头报仇。 夭娘听完了依旧微皱着眉头,她道:“算一个故事,却算不得一个好故事。天底下这样的事太多了,硬邦邦没滋味,大家不爱听的。”接着,她手腕一抬,指着斜对面的汉子说,最后一个是你。 于是那汉子清了清嗓子,“好,那我也讲一个。” 他道: 从前有一个诗人,他爱写诗,于是日夜用心专研,为了诗中的一句、句中的一字,他总是推敲琢磨,删了又改,改了又添,家里写诗的白纸,堆了一间房那么高。他想,他总会写出一首来,一语惊天下,汪洋浩繁的诗册上,他一定要留下独属于他的诗句来,如做一叶轻舟,此生此世的盛名还不够,还要悠悠朝后世流去。 他们当地有个当大官的,极富诗名,他特意登门拜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献上。那大人,看了两眼,直摇头,说这些诗写得太笨了,太拙了,这哪儿是写诗,是在纸上推大石头,行迹之间,全是白费力气。 这大人真是毫不留情。他虽心里沮丧之极,却并没有放弃,仍是苦心勤勉,一头钻进诗中去了,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诗,还是诗!诗!诗!家中人甚至为他找来了巫师,以为他是中了邪。 可他不管,他终于又攒齐了十首。这十首是从他那千百首里挑了又挑的志得意满之作。他再次登门拜访那个大人,恭恭敬敬,弯腰垂手,等候着那位大人的点评。大人略略翻了两张,把那些诗作一推,只哀叹了声。
55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