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翩翩而起,划着弧度飞向重新站起来的邹大公子。 一个极美的小生命迫不及待地扑向丑陋的怪物,萧亓没忍住伸手去抓,却在刚迈出一步时被晏疏拉了回来,另外一只蝴蝶不知何时飘荡在眼前,落在萧亓的肩膀上。 “若是仙门不理,也不必强求,将此蝶搁置在山门门口即可,路上注意安全。”晏疏的话便是已经下了结论,不容置疑。 说完他将萧亓向后一推,纤细的手指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不禁一碰,此时却好像蓄满了力道。 此时邹大公子已经走到了门口,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停在了那里,自己抓着头发,一副很是难受的样子。 萧亓问:“你要做什么。” 晏疏:“不做什么,你看邹公子的样子,双眼忽而浑浊忽而有神,大抵没有完全失志,不过被彻底吞噬也是时间早晚而已。我暂时把他控制在这里,你且先放心的去。” ??并不是晏疏清理不掉这只秽岈,秽岈已附着在邹大公子身上,秽岈若死,邹大公子会跟着一命呜呼,留于世的便只有邹大公子的尸身,届时即便仙门前来,也看不出其中关窍,无从解释。 秽岈现世绝不是好征兆,仙门需知晓。 “吼!”说话间,徘徊于门口的邹大公子突然低吼一声,眼底迷茫散去,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萧亓,像久饿之鬼乍然见到食物。 先前飞至邹大公子身前的蝴蝶突地一闪,阵成,邹大公子砰地一声撞在其上,但他好像无知无觉,一下不行再次用力撞上,砰砰声一声高一过声,鲜血四溅,血肉和布料掺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晏疏皱着眉:“你跟这玩意到底有多大的仇。” 话自然没人接茬,手腕却倏地一紧,晏疏低头就见一只不大的手掌正攥着他,而后用力一拉,萧亓说:“一起走,快!” 说罢,拉着晏疏往门口去。 消瘦的身子力气倒不小,成年人的手腕上一只半大的手,稚嫩的后背突然看起来十分靠谱,似乎仅靠着这一点身板也要给晏疏撑起一个安全港,晏疏一时失神竟忘了挣脱,由得萧亓拉着走。 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远,身后声响突然变得狂躁,邹大公子嘶吼着用力猛冲,那屏障颤颤巍巍了两下,似乎不堪重负很快就要碎裂在这场暴虐里。 忽而,一只花纹更为繁复的蝴蝶悄无声息地出现,煽着翅膀入了阵中,一道道涟漪自蝴蝶触碰之处散开,待一切沉寂时,蝴蝶消失不见,原本颤颤巍巍的屏障成了一道难以撼动的透明的墙。 出邹宅的这一路过于安静,偌大的宅邸静悄悄的,荒了般一个人都没有,但亭台水榭却又分外精致,导致好好的院子看起来阴森森。 临出门前晏疏倏地笑出声,搭在手腕上的手指在听见笑声时有片刻的松弛,却又很快扣紧,之后少年的背影看起来怒气冲冲。 脾气还真大。 晏疏弯着眼笑意更深。 出了门,萧亓将晏疏甩到眼前,说:“你走。” 晏疏不知道萧亓怎么了,以为是方才那一幕吓得他腿软走不动,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在手掌落下的前一刻被打了回来。 打得不重,正好能表达他心情不好。 晏疏也不是自讨没趣的人,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拂掉的手,而后背在身后,仰头看着见不着星星的天,轻笑一声说:“也不能白让你走一遭,若是将来你想……” “不用。”一直不善于言语的人突然出声打断晏疏的话,漆黑如墨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很快又归于沉寂,“我不需要你什么,本就无处可去,不过是多走几步路去趟仙门罢了。” 说着他错身而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二人肩膀轻轻一碰,一股淡淡甜味散于空气中,待晏疏细嗅之际又消失无踪。 大阵将整个邹宅笼罩在其中,混乱湮灭,阵法之内又有着一小处额外坚实的,将小小的柴房围得密不透风。 一切都归于平静。 晏疏不知从何处又顺了一个杂草捏在手里,迈着四方步走得悠闲。 地上打了一圈滚的银发上片叶未沾,月白色的袍子干净如初,拖地的衣摆仿佛碎在夜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光,隐约有着蝴蝶的影子。 很快他便消失在巷尾的黑暗里,好像从未出现过。 * 晏疏原本想找个客栈待上一夜,夜半好不容易找个还开着门的,临进门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穷的连个铜板都没有,店小二正站在门口举着门板瞪着客人进去,却不知那客人为何停住了脚步。 小二急着休息,但见对方出尘的模样不敢言语,生怕是哪个仙门的仙师。 封门的板子很重,店小二举得手打颤,几次张嘴都失败,然后就见那客人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突然爬上一抹挑剔,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通店铺,啧了一声。 这个“啧”声发的极为讲究,有一点遗憾,还有点不满,似乎客栈里有着某种腌臜让他实在是踏不进脚。 晏疏颇为嫌弃地摇着头,在店小二一脸呆滞颇为不解的眼神里,晃荡着转了个身走了,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其实是因为身上比头发还要干净,没钱住客栈。 晏疏早就过了需要睡眠的日子,修行多年,夜里多在打坐中度过,如今躺了百年的棺材板,闹得他浑身僵硬,这才想找个客栈松快松快,奈何孔方兄作祟。 既是无银钱,随便找个地方也不是不能安置,为避免夜巡官兵把他当成可疑人士抓走关押,晏疏兜兜转转又回到邹家,寻了个房头躺着,全当好人做到底,看着那个不老实的秽岈。 按照白天茶馆里听到的来推断,晏疏知道他已经死了百年。 当年天崩大乱,众多仙门一同入世,然秽岈源源不绝。秽玡虽没多少神志,奈何力大无穷,数量又多,百姓难以生存,仙门同样损失惨重。 后仙门费尽心力终于寻得漏洞之处,派出佼佼者合力填补,却也耗尽了大多数人的魂元。 因此,仙门颓丧了很长一段时间,近百年才得以恢复元气。 修仙修的便是魂元,填补漏洞用的也是魂元,魂元与灵魂相承相接,魂元散尽人也就没了,晏疏就是这样死的。 他当时身上担子太重,背负的太多,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身轻地躺在棺材里,虽说这期间的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但总归比百年前要轻松。 死人复活这种事当真是闻所未闻,除去一头乌发变白,他身上其他地方无任何异样,甚至之前耗光的魂元都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这哪里是死了,闭关修炼都没有这么好的恢复效果。 所以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将他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此举又有什么目的? 晏疏躺在青瓦上百思不得其解,出神地看着手指上再次缭绕淡蓝色的光,星星点点盘旋着,化成一只蝴蝶,蝴蝶闪动着翅膀,飞了没几下很快又散成蓝色的光,反反复复。 直到天泛起鱼肚白,邹宅再没有多余的动静,晏疏这才翻身从房顶下来。 城门打开,安静了一晚上的镇子再次恢复热闹,街上飘着诱人的包子味,晏疏混迹在人群里出了城。
第4章 邹家这事儿暂且不急。 秽玡天生嗜血,需啖肉饮血方可平复其暴虐。邹家以生人血肉作药,以为此举是在救人,实则助长了秽玡的气焰。秽玡一旦沾血需求会越来越大。 邹家如今以一己之力尚且能控制住邹大公子,说明邹大公子还未被秽玡完全吞噬。 抚远镇不大,若出现吃人的情况,早就闹得人尽皆知,便是因着只抓外来户才未泄露风声,此时待仙门来处置就好。 倒是萧亓的话很值得深思,依萧亓所言,邹家是知道他来自外乡,无依无靠,这才动了手。既是外来户,邹家又如何知晓全部身世? 萧亓不是个多话的。 抛开这些不谈,萧亓本身就很奇怪,晏疏死去活来这么多年,就没见自带“香味”诱秽玡来吃的,早年若是捉着一个萧亓扔到战场上,都不用满世界寻秽玡了,找个石墩坐着钓鱼岂不方便? 左右跟晏疏也没关系,这些都是仙门该有的顾虑,他现在就想知道是谁把他从棺材里拽了出来——他不认为是自己功德圆满,老天爷大发慈悲让他复活,有这好事怎么不早点让他复活?又不是岫树【1】,需要在土里埋上百十来年才能发芽。 更何况他没想活,死着挺好的,一身轻。 事出反常必有妖,晏疏信天命信因果——主要是因为从前踩的坑太多,岁数大了想不信都难。 既得了重生,定要付出代价,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强加在身上的代价换谁都不爽。 晏疏现在就很不爽,不过他掩饰的很好,将不爽压在心里,待遇到罪魁祸首时已经要狠狠揍一顿。 出城时没看见萧亓,不知道是他是早一步走了,还是不打算守信。 晏疏其实不打算掺和到这件事里,他本就是个死人,后世如何与他无关,如今因为萧亓之故沾了点因果,他也托人传了话,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靠缘分——嗯,缘分真的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死人来说,本就不应该掺和到后世的争斗里,萧亓去不去都是天意。 昨日一别,今后偌大的天地里是否再见全凭缘分,脑子里盘算的挺好,可不知怎的在这城门口盘桓了大半日。 直到守城官兵几次警惕地看过来,直到有一个官兵举着长矛要过来询问,晏疏才施施然离开。 城外群山环绕,相较于城内的热闹,城外就冷清了很多,除去通往归远山的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去神仙脚下填土,其余的路空荡得仿佛不是一个世上。 晏疏就是在归远山上醒来,神仙没见到,野猪倒是见着几只。 百年后的山水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隔了时光,隔了百年的心境,看什么都觉得时移世易,路边的杂草都要比百年更绿些。 绕过个小山丘后是一条宽阔的河道,晏疏无目的地,他只记得自己怎么下得山,其余什么都不记得,左右把他叫醒的人不可能是为了让他活过来游山玩水,早晚有一天会找上门。 初春万物尚且萧条,河边光秃秃的鹅卵石缝隙间还能看见细碎的冰碴,晏疏离河边挺远,这么冷的天去河边蹚水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河边正有个傻子,拎着鞋不知道干什么,光着脚站在水里一蹦一蹦的。 那人穿着道袍,后背背了不少东西,远看看不出多大年岁,身量纤瘦,但是比萧亓好很多。 晏疏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萧亓,也不知道那小孩儿有没有听话去找仙门,长途跋涉的,任一个小孩儿独自上路,他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当真不靠谱,隔了百年也没什么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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