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听见萧亓的第一句话,晏疏心中下意识叹了口气。 唉,又开始了。 萧亓总是乐此不疲地试探着,似乎多逼问几次能逼到晏疏心里,或者能将这个人的心脏掏出来再把自己硬塞进去,可惜每次碰到晏疏的软钉子。 之后又会很长一段时间里,萧亓便回躲着人。 这已经不知道是唱了多少次的戏码了,两个人形成了某种默契。 忽然一道亮光自不远处飘荡。 那是城内的小河,穿过城墙下的暗道,流至远处的山林。荷花状的灯于清风中明暗交叠,随着河水的波纹起起伏伏逐渐走远。 仙宁大会于修行之人是盛会,于普通人而言同样难得,他们将自己对未来日子的期许寄托于“仙人”之上,不知从何时起,在仙宁大会召开期间放花灯祈福就成了一种传统。 仙师们还在,灯便不断,今天便是最后一天了。 大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在孤寂无人的城外,本已上演无数次的戏码终于有了变故,而那变故便是来自即将到来的再一次的分别。 明明不是第一次分别,可萧亓不知为何那样敏感。 他不依不饶不肯再给退路,逼问道:“你为何什么都不问,是殷燮扶跟你说了什么,还是柏明钰多嘴,你到底是真的信我还是打算借此彻底摆脱我?或者说……” 萧亓话音停了片刻,看着晏疏那张似乎面对什么都不会有太大起伏的脸,不知怎么心中的躁郁又开始无端造次,“你当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逗乐的玩意,不痛不痒地带在身边,并不是非要我,换做谁都一样。” 明明从前觉得见到人就好,可如今贪欲横生,每次见到晏疏不闻不问的样子就像一把火,期初只是点燃了一点彷徨和自卑,之后点燃了不安,再然后……就是无尽的贪婪。 明明是他唤醒了这个人,凭什么他说走就走? 可他又不能用这点去质问,因为他怕晏疏回一句:“我从未想过醒来。” 萧亓嘴唇哆嗦,说到底他还是胆小的,他不敢赌,怕过分逼迫真的将人逼走,可又不甘心再次后退,用着近乎耳语的声音补了一句:“你别……不要一个人走。”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句话湮灭在雷声里。 不知道是哪座山头上的大雨还未停歇,雷声有点垂死挣扎的意思,轰隆隆拖着长音许久才消停,正好盖住萧亓这一整句话。 于是晏疏只瞧见萧亓一脸难过,嘴唇哆嗦,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晏疏逗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终于在出口前一说意识到这个时候再逗弄人着实不是个东西。 他想伸手摸摸萧亓的头,可惜萧亓现在比他都高,是个成年男人了,摸头这个动作显然不合适,遂只是拍了拍肩膀。 “别瞎想。”他说,“今天先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左右也不着急。” 萧亓侧头看着肩膀上收回的手,触不及防地截断了它回撤的路,用力拽着晏疏的手指不肯让步,犯起了轴:“你别躲。” “我躲什么,大半夜不回去睡觉在城外吹风?”晏疏干笑一声。 萧亓:“那你为什么不问。” 晏疏手腕上留下一条条红痕,在透白的皮肤上尤为明显。 “问什么。”晏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问你是不是有病,问你今天抽什么风?既然不想再装小孩,就赶紧学会稳重,在这跟我闹什么。” “可你什么都不问。” 不问便是不关心,不在乎,不想了解,可有可无。 “你还让我问什么?”晏疏用力甩了下手腕,奈何萧亓力气太大,死死扣在上面纹丝未动,晏疏被气笑了,“行,你非要找不痛快我成全你。” 身后零星的几个花灯已经飘远,周围再次恢复漆黑。头顶乌云飘得很快,周围起了风,草木的沙沙声里渐渐有了虫鸣。 或许老天都看不惯这两个纠结的人,在四下无人之境,借着夜色的掩盖,在四起的风里,一黑一白两缕发丝无声缠绕在一起,一如他们纠葛不清难以言说的心境。 如今萧亓如愿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心里却没有半点轻松,倒更像是上了公堂被严刑逼供的犯人。 他说:“你问。” 真是日子过安稳了,找不快活。 晏疏心里骂了一句,就着这荒郊野岭般的城外,开始不干人事。 “当年天劫,姑且先不管此事是不是人祸。当时那么多的化境仙尊都尸骨无存,你说你到得早,幸运地将我完整带走,如何早,又如何带走?你说你早年对我一眼倾慕,我思来想去,你既因你师尊见过我,想必你师尊身份不低,能收你为徒说明你身上有着天赋,如今为何身体空空一片,又入了鬼道?” “殷燮扶说他之所以入鬼道,便是为了你的重生之法,而他复活季景同所用的阵法便是仿造归远山,而那阵里养着数不清的秽玡,他既然仿着你的法子,现在你告诉我,我是如何重生的?还是说你当真胆大包天,囚困了我的灵魂将我强行放置秽玡的身体里?” “萧亓你不是想让我问吗,那我问问你,那么多相似的阵,其中有多少是你的手笔?你所谓的机缘巧合得到的密法当真是机缘巧合?还是什么人交付于你,从一开始你就被人盯上,用你的手来完善那个不靠谱的法子?” “为了什么?”晏疏嘲笑一声,“为了重生?还是为你所谓坚定不渝的爱?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说你只是对年少的求而不得所执着吗?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以这种方式重生,萧亓,你偏执自私,说到底只是将如今我归于你的所有物罢了,如今的我还能达到你心中的期望吗?仙门猜忌,我没了曾经的地位,没了你们所谓的清冷避世,我从来与你心中那个完美的仙尊不同。” 话题虽是萧亓挑起,可他还是被一系列的问话问懵了。 晏疏从未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即便有不愉快,他声音也是温柔的,没有任何责骂意思。 正因如此,萧亓总觉得晏疏把他当小孩,一度懊恼自己曾经为何要以少年人的形象出现。 只是现在,萧亓不得不面对着一直被他刻意回避的问题——他们之间横着的从来不是年岁。 萧亓蓦然松手,放开晏疏。 “是我自私,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事情结果就这样了。” 他将重新穿好的珠串递还给晏疏,没了下文。 晏疏拿过珠串甩了甩,长了,某个狼崽子竟然把他送出去的珠子串了回来,只是依旧少了一颗。 “你让我问,却又避而不答,我不知道这样的对话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若只是这样我觉得也没必要再争论下去,我本意也未想问你。明日仙门离开,你我便也分道扬镳。不管我意愿如何,你救我是大恩,自是要报答,往后用得到的地我必不推辞。”
第112章 风里不知含了谁的呜咽,或者是来自那不远处的石头山。 当那句“各奔东西”像是一道判决书用力砸到了萧亓的心里,即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萧亓沉默着半低头,在这昏暗的夜里看不清表情。 他似乎还没做好怎么面对这个场景的准备,沉默良久。 萧亓是个话很少的人,大多时候都沉默地看着,今日视线无处安放,却依旧沉默着,好像之前逼着晏疏非要出口相问的不是他,而是旁的什么人。 晏疏最后看了眼对着自己的头顶,而后一声不吭的离开。 萧亓意外地没有阻拦。 回客栈时碰到坐在楼下的白千满,他在跟苍芪的两个弟子闲聊。 那两个弟子见着晏疏,倏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白千满则热络地跑上来。 外面这会儿又下起了绵绵小雨,这雨下得没个头。 白千满凑近后吸了吸鼻子:“师父出去喝酒了吗?” 晏疏之前喝的那些酒大多被逼到体外,剩下的一点酒劲儿也在奔波中散了,换个寻常人这会儿身上早剩不得什么。 估计还是因为他酒量差的缘故吧。晏疏这么想着。 摸了摸白千满的头,晏疏慈爱地说了句“喝了一点点”,而后冲着两个苍芪的弟子点了下头,交代白千满几句便后上了楼。 屋外下雨,屋内有些潮湿,留在地上的水未干透,留下一圈圈水渍,一直延伸到屏风后。那边浴桶还没有清理,店小二没有得到允许不敢擅自进来。 周围弥漫着香料的味道,这家店里的皂角不知是不是加了桂花,淡淡的很好闻。 晏疏进屋便躺到了床上,小臂压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一种无力感渐渐袭来,走遍全身,似乎抽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成了死人,灵魂困在躯壳中难以离开的死人。 可他到底不是死人,那些都不过是臆想,不管是否如他所愿,他现在都活在了陌生的百年后,世道看上去比过去平稳,实则暗潮汹涌比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晏疏摸不清自己是其中的拿一环,也不清楚萧亓打着爱的旗号,究竟所谓哪般,不得不说这个局做的很好,十分精准地戳中了他这个一人过百年的老家伙。 一个人孤单久了便不适合有人出现,若是百年前,千百个萧亓和白千满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而如今,或许是死了太久的缘故,经历生死后便开始有了惧怕。 他不怕死亡,却怕再一次经历死亡,那是一个快速又漫长的过程,偌大的世界里,感受着被时代被命运所抛弃,注定要成为这场大戏的牺牲品,回首过去,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人也好事也罢,他生而孤独,于父母缘师徒缘上都颇为淡薄。 当年师尊起卦的卦象上就曾说过他死相难堪,无人送终。或多或少受到这个卦象影响,晏疏懒得与命运抗争,所以一辈子未曾收徒,而今他再次重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这个世界有了牵绊。 所以说,萧亓的出现即刻意又恰到好处,在晏殊最为茫然和最急于与人建立关系的那短短的几天里,萧亓像一根绣花针,精准地戳进了晏疏心里。 很细微,细得连晏疏自己都没有察觉。 所以晏疏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在萧亓身上,循循教导也好,费心赶人也罢,总之没有依着过去的脾气彻底直接扔了一了百了。 正因如此晏疏才头痛,他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犹豫不决中给了萧亓更多的机会。 手臂之下,晏疏突然无声地笑了,念了一句:“狼崽子。” 早就散尽的酒劲儿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找了回来,迷迷糊糊间晏疏似乎又睡了过去,意识落得很沉,似乎掉进了地狱里,周围一片通红,脚下尽是尸骨,隐约间他似乎听见哭声,断断续续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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