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向另一边。 太累了,耗光了,不能再爱下去了。 . 霍司承所在的两层楼都已经被清空,长廊里空空荡荡,只有护士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霍司承的鼻腔,白色墙面带着某种压抑的死寂,霍司承坐在长椅上,身边有很多人守着,楼梯电梯每一个安全出口都有便衣持枪戒备,但是他最爱的两个人,现在分别躺在两间病房里。 因为他的妄自尊大和刚愎自用。 因为他这些日子像发疯一样不稳定的情绪,因为他薄弱的共情能力。 因为他的一时疏忽。 他让他的爱人和孩子受了伤。 他无法将这一切归咎于神经受损。 这是他的罪过。 他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到霍小饱的病房。 护士正在给熟睡中的霍小饱量体温,看到霍司承进来,护士压着嗓子说:“理事长,孩子三十七点三度,有一点低烧。” 霍司承接过护士递来的热毛巾,给霍小饱擦拭着身体,小家伙圆滚滚的胳膊上还有胶带的勒痕,雪白的皮肤上多了一道鲜艳的红痕。 霍司承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手。 他多希望这些伤连同钟息的烧伤都出现在他的身上,他愿意替他们受苦。 小家伙睡也睡不安稳,时而抽动。 霍司承急忙喊来医生,医生检查之后表示没有大碍,只是被吓到了。 医生们离开之后,病房里只剩霍司承和霍小饱两个人。 他的孩子,棉花糖一样可爱乖巧的孩子,在他失忆时反复被他推开还反复朝他跑来,今天却因他受伤,虚弱地躺在床上。 霍司承俯身靠在霍小饱的小肚子上,他的肩膀因为抽泣而颤抖。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他的强势只会给他爱的人招来祸端。 某种支撑他许久的东西在慢慢瓦解,他再次想起很多年前他母亲对他说的“偶尔输一下也没什么的”。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才幡然醒悟,这代价未免太大。 许久之后,霍司承收拾好情绪,让护士换了新的温毛巾,继续给霍小饱擦拭身体,他轻轻擦着霍小饱的手腕和脚踝,还有小家伙滚烫的掌心和脚心。 他尽可能放轻动作,但还是吵醒了霍小饱,霍小饱睁开眼看到霍司承,目光怔怔。霍司承刚要抱起他,他却突然开始咳嗽,继而开始哭,愈演愈烈,小脸都咳红了。 霍司承急忙找来儿科医生。 医生检查之后告诉他:“理事长,孩子可能因为意外事件产生了应激反应,在短时间内出现了太多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这导致他的大脑无法消化,缓冲不了,就出现了应激反应,其实也就是过度刺激,需要多多安抚。” 霍司承刚要伸手接过霍小饱,霍小饱的哭闹声却愈发激烈。 霍司承的手悬在半空。 周斐闻声赶来,霍小饱委屈巴巴地喊着“外婆”,周斐立即将他抱进怀里。 周斐用手揉着霍小饱的心口,轻声哄他,过了很久,霍小饱的咳嗽才有所缓解。 霍司承尝试着靠近,却见霍小饱把脸埋在周斐怀里,不肯看他。 孩子的抵触和排斥显而易见。 周斐冷声说:“你先出去吧。” 霍司承扶着墙往外走,脚步踉跄。 骨折初愈的膝盖传来剧烈的痛感,刹那间痛到他不得已弯下腰,文副官立即走过来扶住他。 霍司承找了一条长椅坐下,他吩咐文副官:“在治疗儿童应激障碍方面的最好的精神科医生是谁?联系一下让他立即过来。” 文副官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病房,“好的,我现在就去联系。” 快到晚上六点的时候,霍司承还是沉默地坐在走廊长椅上,文副官将精神科专家送到休息室,回来之后问霍司承:“理事长,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简单喝点粥吧?” 霍司承摇头。 “钟息吃了吗?” “吃过了,钟先生的状态好了很多,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肩膀不能动。” “孩子呢?” “专家来了之后,暂时也不哭闹了。” 霍司承松了口气。 他微微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然后闭上眼睛。 “理事长,林处长在楼下,他说因为他的疏忽造成了绑架案,他愧疚难当,想要引咎辞职,任理事长处置。” “我也该引咎辞职,”霍司承说:“谁来处置我?” 文副官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又汇报:“理事长,绑架案的事已经交由何惠安总警司处理了,包括岳振洮私藏军用枪械一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出结果。” 霍司承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关注这些。 他在长椅上坐到夜深。 四周死寂到霍司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频率,耳畔只有护士站的时钟在响,秒针滴答滴答,像是某种宣告的倒计时。安静的环境很适合反省,霍司承将这几个月零散的记忆收集起来,最后只有深深的自责。 时针指向十二点,霍司承用手撑住僵硬的膝盖,缓缓起身,他要去钟息的病房看一看。 周斐和钟毅德折腾了一整天,此刻都在隔壁房间里睡觉,霍小饱也睡熟了。 霍司承推门进去。 钟息的房间很空阔,衬得他的病床像海面上的一座小小孤岛。 钟息侧身躺着。 霍司承走过去,静静望着钟息的睡容。 许久之后他准备帮钟息盖上被子,指尖刚碰到钟息的被子,钟息就醒了。 “小息。” 他俯身靠近,钟息像是受惊一样猛地起身。 再接着,“啪”的一声。 钟息抬手朝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霍司承躲也没躲,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记耳光。 一时间房间里寂若死灰。 只有钟息急促的呼吸声。 因为抬手时拉扯到肩后的伤,钟息痛到额头冒冷汗,只能半伏在床边,整个人虚弱得像一片浸了水的纸,一碰就破。 “所以你现在懂了吗?什么叫担惊受怕?”他冷眼望向霍司承。 霍司承无可反驳。 他连一句“我知道错了”都说不出口。 现在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
第50章 (修) 钟息也没想到自己会动手。 他这辈子向来与人为善,二十六年来所有的情绪起伏、大喜大悲都是因为霍司承。 打完霍司承,他的手阵阵发麻。 他垂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他打了霍司承一记耳光,他真的动手了。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恨霍司承的。 同时也恨他自己。 指尖缓缓收拢,钟息闭上眼睛,他对霍司承说:“出去。” 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再看见霍司承。 这天夜里大雨忽至,雨滴敲在病房外的窗沿上,霍司承推开窗户,看到远处黑漆漆如同鬼魅的海面,还有汹涌的雷云,狂风把雨滴吹进屋子,淋湿了霍司承的衬衣前襟。 额角的神经还在抽痛,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掉了,玻璃渣铺满心房,割断他感知情绪的神经。 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脑损伤导致的器质性失忆,临床表现和阿尔茨海默病相似,把重要的记忆从脑海中删除,但生活仍然可以继续。 霍司承却不同,将钟息从脑海中摘除后,他并没有回到七年前的状态,他丢失了七年前的热血、张扬和自信。 相反的,他变得高高在上、独断专行。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现在竟然愈发像他无比憎恶的父亲。 像霍振临那般。 给他的爱人和孩子带来伤害。 所以如果钟息不曾出现,霍司承沿着原有的路径,会慢慢变成霍振临那样的人吗? 会吗?霍司承一时间竟有些不确定。 身居高位会让人慢慢变得忘记初心,他母亲叶绘蓝当年就是这样描述霍振临的,霍振临并非从一开始就负心寡义,只是后来他和叶绘蓝政见有分歧,他的地位、他平日里被人簇拥着所以愈发高傲的自尊,让他愈发听不进妻子的劝诫,最后两人渐行渐远。 霍司承以前从不认为他和钟息之间的关系与他父母有什么类似之处,但此刻他却猛地警醒: 如果没有钟息,如果没有霍小饱,如果他们没有给霍司承幸福的归宿和锚点…… 霍司承骤然握住窗框,不敢再想。 远处海浪翻涌,下落时哗啦作响,好像在嘲笑他自作自受。 . 这一夜钟息睡得不算安稳,梦里霍小饱一直在哭,脑海中总是闪过爆炸现场的画面,搅得他心神不宁。 醒来时他问周斐:“小饱怎么样?” 周斐说:“还有点咳嗽。” 钟息抬起头。 周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还是有点应激反应,医生一直在陪他玩。” 钟毅德把饭盒端到钟息面前,周斐说:“先吃饭吧,等你吃完了我把小饱抱过来。” “好。”钟息接过筷子。 钟息吃饭的时候,周斐掀开他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势,心疼道:“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无所谓的,就算留疤了,也在后背,我自己又看不到。” 这话根本宽慰不了父母,周斐的脸上满是心疼。 吃完之后,周斐从隔壁回来,说:“专家正在陪小饱做游戏呢,用沙子画画,专家让小饱自己讲那天发生的事,小饱挺配合的,听说这样能避免小饱以后出现心理问题。” 钟息想了想,“好吧,那晚点再说。” 他刚歇了一会儿,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敲门进来,是黎非明。 “我终于知道什么是最高规格了,”黎非明咧了咧嘴角,拿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虚汗,感慨道:“真是重重关卡啊,我这两边的裤子口袋被翻了三遍。” 钟息笑了笑。 黎非明把果篮放在桌子上,“虽然知道你这里肯定不缺吃的,但还是给你带了点,这个火龙果和山竹都特别好吃,你可以尝尝。” “谢谢你了,黎老师。” “我也算是不请自来,还望你不要介意我的自以为是,主要是听闻岛上发生了危险,你们一家又突然走空,还真是让我挺担心的。” 钟息指着床边的椅子,“黎老师,坐吧。” 黎非明把椅子往墙边拖了拖,然后坐下,“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没什么事。” 黎非明说:“爆炸发生的时候我正好从学校往回走,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吓得林子里的鸟全都飞出来了。” 钟息垂眸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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