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书锦先去拜访的人是程如墨。 如今的程如墨早已是太学声名仅输蔡仲的夫子,他虽教学严苛,但教的学子皆有所得,将礼学学了个七七八八,一身清正儒雅之风。 段书锦去时,程如墨在夫子屋舍中研读书卷,因为前几日才见过段书锦的缘故,程如墨丝毫不意外段书锦会来,反而自然地招呼:“又来了?自己坐。” 段书锦诧异地抬眸,望着程如墨没动。程如墨聪慧至极,没道理他府上的人都能辨认出他和萧韫的区别,程如墨却没发现异样。 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程如墨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他想开口问前几日萧韫班座他都问了程如墨些什么,又怕让程如墨生出疑窦,不愿说真话。 正在他犹豫时,程如墨看了他一眼,翻了一页书自顾自道:“你说的那个人,我确实不了解。” “他乃是三百多前,太宗时期的人,声名不堪,乃是乱臣贼子,一心弑君,在城门前被万箭穿心。太宗因此大怒,命史官从他名字从史册上划去。我知道他还是在野史上看到过只言片语。” 程如墨淡淡说着,段书锦神色却陡然一变,连端茶的手都不稳,茶水洒了出来。 他已猜到萧韫问的人是谁,也猜到了程如墨说的人是谁,却固执要听一个答案,等来穿心一剑:“是谁?” “杀伐缠身,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的鬼将军萧韫。”程如墨合上书卷,颇为指责地开口,“前几日你特地找我问他,如今自己却忘了个干净。段书锦,你这官当真是做得清闲,都学会拿我取闹了。我好歹算你半个老师。” “没……没忘。”段书锦脸色苍白,勉强露出一个笑,眼神却藏不住慌乱,“只是你说的,同我了解的不一样。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野史不准也是有的。你若真想知道,不如进宫一趟,去档房翻翻有没有没删去他名字的正史。”只是历史上一个无足轻重,留下寥寥数语的人,程如墨无意和段书锦争辩。 “是,我该进宫一趟。”段书锦失神落魄起身,步伐踉跄地往太学外面走。 程如墨这才注意到段书锦穿着单薄,脸色也苍白得过分,只是等他抓着一件披风追出去时,段书锦已不见了踪影。 坐进马车的段书锦不住催促车夫快马加鞭,速送他去宫中。 马车驶得飞快,车厢也颠簸起来,坐在其中的段书锦也跟着摇晃,十分遭罪。 可他只是默默忍着,心里想的都是萧韫也是燕朝的人,他来自三百多年前的燕朝。 被从正史上除名,野史仅留寥寥数语,还都是骂名。 死于万箭穿心,死后不存尸骨,仅留魂魄,甚至连魂魄都被拘禁在血棺中,直至遇到他才解脱。 种种迹象足以证明太宗景德多恨萧韫。若是萧韫真的是乱臣贼子,妄图弑君上位便也罢了,若是不是呢? 段书锦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的一角,他若是想清楚所有真相,就必须进宫一趟。 只是没想到,他刚下马车,人在宫门处就被禁军拦住。 “段大人,你怎么又来了?皇上下令不准你再入宫,我们真的不能放你进去。”禁军语气还算客气,脸色却直接变得难看起来,满脸躁意。 原来他已经因为维护萧韫,惹得景仁大怒,被禁止入宫了。 段书锦虽然怔愣,却并无多少悔意。他总不能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在眼前灰飞烟灭吧。 段书锦摇摇头,决定在宫门前站一会儿,看能不能托两个相熟的臣子替他去档房借来所有史册。 谁知他正赶上禁军交替的时候,赶来接替的另一队禁军不客气得多,直言道:“段大人,你就算像前两日一样在这站上几个时辰,皇上也不会心软见你的。” “对啊段大人,你就回去吧。我们守着宫门都要交接好几次,你一个体弱之人,再在宫门前站几个时辰怎么得了。” 段书锦的思绪全在禁军的前半段话。他说萧韫前两日在宫门前站了几个时辰,看着宫门的禁军交替了好几趟。 萧韫那么聪明,推算出禁军交替的规律,摸清宫门明里暗里的防卫不成问题。 想到宫宴那日萧韫特地问了景仁的名讳,段书锦心口顿时一紧,慌乱害怕起来。 景仁究竟和太宗景德有何相似之处,才会让萧韫一看就想起生前的事,从而戾气缠身,周身流血。 难不成萧韫真正的目的是景仁吗?
第七十章 困局 出了皇宫后,段书锦没有回太师府,而是在一间铁器铺子前停下。 “这位客官,你要买什么称手的兵器。” 铺面一整天都没有人光顾的铁匠师傅,见段书锦走进来,忙放下手中要铸的铁块,出声招呼。 他暗暗用眸光打量段书锦,不明白眼前这位面容清秀,身姿颀长,气度华贵,一看就是世家公子的人,怎么会在隆冬雪夜穿着单薄衣裳出门,被冻得面色苍白,眸光黯然。 “公子,这把匕首轻巧,刀刃锋利,用来防身最好。”铁匠看段书锦文弱,猜他拿不起重器,也用不惯剑,便从匣子里拿了一把匕首递过来。 段书锦接过匕首颠了颠,又将它从刀鞘拔出来,看见了刃上的寒光。 这匕首这么锋利,想必自戕时不会太疼。 段书锦握紧了匕首,掏出钱袋付账,道了声多谢才走出铺子。 走出铺子后,段书锦又拐道去了上京最负盛名的医馆。 医馆的学徒是个惯会看人的,他见段书锦穿戴华贵,气度不凡。 像他这种勋贵人家,定然不想自己的病情被外人知晓,为了治病定出手大方,当即便上前将他引到了里间,匆匆叫来了医馆坐镇的大夫。 谁知段书锦并不是来瞧病的,只从怀里掏出一点用手帕包着的未燃尽的熏香,递给大夫,让他辨认是什么香。 “闻香气,这是安神香。但公子你这香,又在其中加了一味香料,加重了安睡的效用,让人闻了昏昏欲睡。”大夫鼻尖翕动,很快便熟练地辨认出熏香的品种。 “能否加一样东西进去,破坏熏香的效用,又不改变香气呢?”段书锦垂着眼眸,问得很是随便,但他搁在膝上骤然收紧的手掌,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自然是可以的。”大夫笑着说话,起身去取了一样药材,叫学徒研磨成粉,包好后递给了段书锦。 “用此物混着熏香燃烧,可以改变安神香的效用,又让人察觉不到香气的改变。” 收好药粉,段书锦留下了一锭银,这才坐上马车,让车夫送他到了慈恩寺。 望着寺庙的红墙黛瓦,佛门前人来人往的香客,段书锦竟生出一种恍惚感,觉得浑身无力。 他两次来慈恩寺,两次都是因为萧韫。 第一次是为了杀他,如今是为了阻他防他。 明明前不久他才和萧韫互通心意,如今他们竟站到对立面,成了相互防备的敌人,真是造化弄人。 段书锦满心嘲弄,眼也不抬地往寺庙里走,打算找个僧人问问寂空在不在庙中,谁知刚进寺门他就遇到一个熟人。 “你还在呢……”望着墙角拿着扫帚扫灰的寂慧,段书锦神色复杂。 他还以为凭寂慧这三角猫功夫,早就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了,没想到他还留在慈恩寺中。 寂慧见到段书锦倒是很开心,把扫帚往墙角一搁,兴冲冲朝他施礼:“段施主,你终于来了,我师父正在禅房等你呢。” “他早料到我要来?”段书锦眸光一闪,意味不明问出这话。 寂慧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依旧老实交代:“当然,师父他老人家神机妙算。当初你请我上门驱鬼,我却学艺不精没有办成此事。回到寺庙后我便向师父求助,师父却说时机未到。一等等了这么些时日,这不时机就到了。” “原来他这么早就预料到了。”段书锦猛地攥紧藏在袖中的匕首,眼神猝然变得幽深晦暗,一股被戏耍的恨意从眸中一闪而过。 怪不得他两次在宫中遇到寂空,寂空两次问他要不要除了跟在他身边的萧韫。原来他是早就勘破因果,料定萧韫将来会生出祸端,所以才摆出高高在上的救济他的姿态。 可寂空若真的有大能耐,怎么不在他最初遇到萧韫,费尽心思想要除了他时,就出面将萧韫收了去,而是避出慈恩寺不见他。 他为什么非要等到他和萧韫相互纠缠,情意难解时,才骤然出现指点他,告诉他萧韫是恶鬼,要对他忠信的君主动手,注定生出祸端。 段书锦几乎是带着满腔怒意跟着寂慧来到了禅房,猛地推门走进去,蹙眉立在屋中,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所谓精通佛法,实则一直故作高深的僧人。 寂空没有计较段书锦的失礼,只问自己的话:“段施主,当初我在宫中的提议你可考虑好了?你是要一心护鬼,还是杀了他?” 闻言,段书锦额角青筋跳动,面露怒意,想直接把袖中藏着的匕首砸在寂空脸上。 他既想和萧韫修成正果,又想保景仁不死,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了。可眼前的人依旧那么淡然,他看穿了因果,轻飘飘问他,是要萧韫活还是要他魂飞魄散。 “寂空大师,在你眼中是否天下万事都可以用来卜算?运势这种死物可以,活生生的人也可以。你就不怕天道无常,反叫你摧肝剖心。” 寂空听出了段书锦话里的怨恨之意,越发肯定段书锦对萧韫用情至深,哪怕萧韫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他也容不得旁人算计诋毁。 一介活人,向一个恶鬼交付真心就罢了,还如此矢志不渝,情深似海,如何不叫人惊骇敬畏。 “段施主你为何会这样说?”寂空奇怪地反问,“我虽看透因果,却从未妄自插手。我如今问你是要杀他还是护他,也只是因为你到了命中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 一番话砸得段书锦骤然清醒过来,胸腔中的怒意顿时消散不少。 他和萧韫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并不是寂空推使的,他也无须迁怒。 握紧袖中的匕首,段书锦将唇瓣咬出了血,这才艰涩开口:“若他戕害无辜,我便杀了他,若他没有,我便以身饲鬼,和他纠缠一生。” “我不清楚他何时会动手,就请这几日大师都待在宫中,布下杀局防范。”说到最后,段书锦声音越发低哑,几乎是用尽全力才逼自己说出这些狠心的话。 寂空见他脸色苍白,身形摇晃,到底生出一丝不忍,忍不住出口指点:“早在我进宫为皇上念经祈福时,我就算到他有一大劫。大劫乃是城郊一口血棺,转机乃是宣平侯府。所以段侯爷才会带回一口棺材停在偏院,让你遇到。” “段施主,破局的转机在你啊。” “但愿吧。”段书锦身形顿住,眼中生起一丝光芒,又很快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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