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怔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顶着一副“不敢高声语”的姿态,盯着一个病歪歪的半吊子看了半天。 有病吗? 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跟着谢问看过去,然后看到了令人迷惑的一幕—— 沈家大徒弟卡在窗框上的根傀线忽然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那头拽了一下,操控着绷紧了。 大东以为要不了几秒,沈家大徒弟就会顺着这根退路重新爬上来,结果并没有。 那根银丝一般的傀线忽然灵活地动了几下,垂悬着的那段就绕出了一个轮廓。 可能是大东的表情过于离奇,夏樵他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这……绕的是个什么?”孙思奇小心翼翼地问。 “枫叶?”大东一脸古怪。 “不对吧,比枫叶长。” “手!”周煦说。 “好像真是。” 众人恍然大悟,然后氛围就更古怪了。 因为那段线并不长,绕出来的手也有点小。怎么说呢……怪萌的。 然后那只不大的手就冲他们招了招。 大东:“……你们觉得这玩意儿什么意思?” 周煦:“好像是让我们过去。” 大东:“去哪儿?” 周煦:“这不是废话么,去下面啊。” 孙思奇都懵了:“怎么去?” 周煦:“跳啊。” 众人静了一瞬,大东盯着那只手,忽然说:“我怎么觉得瘆得慌呢,你哥……看着挺冷的一人,还会这样呢?” 夏樵默然片刻,连忙摇头说:“不不不不,绝对有问题,我哥不这样。” 结果刚说完,谢问的嗓音就响了起来:“是他。” “谁???”夏樵茫然回头。 谢问看着那只手,又转头咳了几声,转回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未消的笑。只是抬眼说话的时候淡了一些:“还有谁,你哥。” “你确定???”夏樵还是不太相信地看着那只手。 谢问:“确定。” 老毛是个特别配合老板的人,谢问一点头,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那架势,就要往下跳了。 大东拽了他一把,怀疑地冲谢问说:“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他教的。 老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木着脸在心里答道。 准确来说,不叫“教”,是哄骗。 闻时小时候很闷,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人管他叫“恶鬼”。 山上的几个亲徒知错就改,被尘不到点过一回,便没再传过类似的话,但山下人多,悠悠之口堵是堵不住的,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实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悄悄地说着那些不中听的话。又总有那么几句,会传进闻时耳朵里。 小孩儿很灵,也很倔,听到什么都藏在肚里,从来不说。只会在练完傀术功课之后,在听松台最高的石块上闷头坐一会儿,薅金翅大鹏的鸟毛。 尘不到以前放傀没有定数,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什么东西都能操控驱使。一片叶子、一根枯枝、一朵花、甚至一抹霜雪,他背手一捻就能成移山削物的傀,连线都不用。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不需要。 老毛是他第一个长久放在身边的傀,为了哄一个掉眼泪的小徒弟。以至于堂堂金翅大鹏,翅膀一扇能掀半座山,利爪如刀、威风凛凛,初亮相却是以一个小鸟啾的形象,不足半个巴掌大。 其实傀这种存在,并没有“长大”这种说法,该是什么样,放出来就是什么样。但他这只金翅大鹏,愣是体会了一番缓慢生长的感觉。 老毛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被迫伪装成毛茸茸的一小团。闻时年岁不大,坐在山巅的石块上,也是一小团。 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像个雪堆的小人。 他就站在雪人的肩膀上,蜷着脑袋打盹。总是没打一会儿,就被雪人薅下来摸头。 闻时小时候不爱说话,但有很多小动作。闷闷不乐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馋什么东西却不啃声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 都是无意识的,他自己不知道,尘不到却看得清清楚楚。 别说尘不到了,时间久了老毛都能懂。 老毛看得懂却从来不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只会长大的小鸟,没到时候坚决不说人话。 但尘不到不同,他以逗小徒弟为乐。 每隔一段时间,尘不到就会在某个不经意间,以一种“又被我抓住了”的口吻,戳穿闻时的某个小动作。 雪人脸皮薄,一戳穿就变红了。但他讲不过别人,只能仰着脸跟师父无声对峙,然后过几天,闷不吭声把那个小动作改掉。 再过几天,又会多出一个新的小动作。 薅金翅大鹏脑袋的习惯,就是这么来的,还持续了很久。那段时间里,老毛总是庆幸,还好傀不会秃。 不过闻时的闷闷不乐每次都撑不过半天,就会被尘不到以各种方式引开注意力。 有时是教一些新的东西,有时是拿好吃的馋他,有时干脆袖摆一垂,滚下几只猫猫狗狗,闹作一团,挤挤攘攘去拱闻时。 老毛亲眼见过五只小猫勾着闻时的衣服把他当树那么爬,而闻时一动不敢动,幽幽地看着尘不到,什么“恶鬼相”、“脏东西”都被抛诸脑后。 而尘不到总是倚在榻上,煎着茶或松醪酒,支着头看戏。 反正就是一边逗着、一边惯着。 闻时很小就被尘不到带着进笼了,当然老毛也在。 常常是尘不到迤迤然行在前面,闻时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老毛还是站在他肩上。 小时候的闻时就喜欢绷着脸,练傀术是、走路也是。尘不到长袍薄衫拂扫而过,闻时总怕踩着,连走路闷不吭声,格外认真。 不过走不了几步,尘不到就会伸出手来给他牵着,免得一个没看住,摔一跤或是人没了。 那次应该是第三次带他进笼吧。笼里发生过哪些事,老毛已经印象不深了,只记得那笼有块死地。 死地就是一不注意就会把判官困死在里面地方,有时候是深渊、有时候是狭缝,有时候只是一个柜子、一口枯井,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变成了笼里的大凶大煞之处。 闻时当时不懂,差点踏进去,被尘不到捞了回来。 那之后,有好几个月吧,尘不到再没带过闻时进笼。 最后闻时先憋不住了。他骨子里还是有股孤零零的独劲、不喜欢麻烦人,所以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往往说不出口。只会睁着乌漆漆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尘不到。 尘不到被他盯了三天,终于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说话。” 闻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不出门么?” 尘不到垂眸看着他的头顶,有点想笑。片刻后又托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小小年纪,人还没我腿高,就管天管地管师父出门了?” 闻时又憋了半天:“我没有。” 能让他主动开口,已经是进步了。尘不到终于还是没为难,点破了他的心思:“你想进笼?” 闻时点了点头。 尘不到说:“那得先学一件事。” 闻时抬头:“什么?” “下回入笼,无论走哪条路、进哪间屋、一定留根傀线在后。”尘不到想把话说得重一些,吓人一些,但最终还是点到即止。 倒是闻时追问了一句:“留线做什么。” 尘不到说:“要是走丢了,我好顺着线去捉你。” 这个要求闻时答应得很痛快,还应他师父要求,当场试了一下。他放了一根线出来,然后走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还有些奶气的声音在门后显得有点闷:“这样么?” 尘不到看着地上干净的傀线,逗他:“你这线一潭死水,不注意就叫人踩过去了。” 老毛就站在鸟架子上,默默看着这位老祖胡说八道,明明那线灵气十足,有点灵性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更何况尘不到呢。 门外的小徒弟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接着,地上的傀线像小蛇一样抻起了头,点了点。 尘不到支着头赏了一会儿,又说:“还是不够显眼。” 老毛已经要翻白眼了。 门外的小徒弟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地上的傀线再次动起来,绕了个手的形状,大小就跟闻时自己的巴掌差不多,然后冲着尘不到一顿招。 那个招手的频率很高,看着十分活泼。弄得尘不到都愣了一下。 他手指一勾,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活泼招手的傀线背后,是闻时面无表情的脸。 尘不到沉声笑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经过的时候垂手拍了一下小徒弟的头,说:“带你下山。” 闻时说:“进笼么?” 尘不到说:“吃东西。” 那之后,闻时每每进笼,只要单独去一些地方,必定会留根傀线给一个人。哪怕从小小一团长成了少年、青年,哪怕知道那是尘不到在逗他,他也只是招得敷衍、矜持一些,这个习惯却再没改过。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40章 失踪 尽管谢问说, 招手的是闻时本人, 其他人还是有些迟疑,毕竟他们真没见过闻时这样。 大东把老毛拉开:“你别急着跳, 知道你家老板跟沈……跟那位陈时小哥认识, 但人家弟弟都觉得有问题呢, 你这么莽干什么?” 他一直管闻时叫沈家大徒弟,有点称呼无名后辈的意思。可他现在开了眼, 再这么叫人不合适, 于是沈家大徒弟在他嘴里终于有了姓名。 “万一又来一个沈曼——”大东第二次卡壳,看着当事人的脸默默改口:“又来一个小姑娘那样的, 伪装成小哥来骗我们跳楼呢。” 那就不是招人了, 那是招魂。 沈曼怡眨着眼睛, 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话本质没错,所以大东说完,孙思奇还跟着点了点头。 一看有人附和,大东底气便足了, 说:“这样吧。我再看看这线有没有问题, 实在不行, 我让我的金翅大鹏下去探个路,保险一点。” 说完,他的鸟还长啸了一声。 老毛本来都让开了,一听“金翅大鹏”脸又绿了起来。他正想骂人,忽然听见窗外浓稠的黑暗里响起了某种动静,叮叮当当的, 像是金属在摩擦撞击。 “什么声音?!”大东纳闷道。 他探身出窗,想要听得仔细一些。 下一秒,飓风扑面而来,差点把他头盖骨掀掉。 “我操!”大东叫骂一声,死死扒住窗框。他在狂风中无法直立,只得半蹲下来,用手肘掩住被风吹得变形的脸。 “趴下,找东西挡一下!”大东飓风中吼着。紧接着,金属摩擦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还有点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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