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宵手上必然疼得厉害,脸上却还强作微笑: “父亲不必担心,只是不慎被草蛇咬了。已让大夫看过,没有大碍。” 方应天看着伤口,横看竖看也察觉到绝不是草蛇咬的,当场警告他; “蛇性本淫!你可千万不要好奇,去招惹一些虫蛇。越是颜色艳丽的,那毒性便也越强了!待会儿下了山,为父再替你看看脉。五日后还要四门共聚清谈的,到时候再让其他几名真人替你看看。” 上了马车,方应天压低了声,试探般又问; “儿啊,你和宋掌教,你们……” “该不会是他趁你……!”方应天声音陡然一高。
第34章 强取豪夺(下) ======= 一连三日,郁云不歇,阴雨绵绵不绝。 我在廊下伺弄白鹤,有道僮执伞而来,拜在不远处: “掌教,山下镇子里热闹异常。” 久病初愈,丧葬嫁娶,凡俗人间总是做得热闹,没什么好奇怪。道僮来时神色不似寻常的惊异,这使我隐约有些好奇。 “什么事。” 道僮脸上流露出一些喜色,定了定神,他眼中又充满了对我的敬意; “掌教堪当杏林圣手。那方靖、方靖居然……结丹了!修为更是一日千里!” 我手上喂鹤的动作微微一停。 良久,我才淡声答: “方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本座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道僮还小,连连摇头反驳我,硬说这是我的功劳,还说我太过于谦和了。他甚至还愤愤不平地说,若玄门之内人人都像我一般高风亮节,那真是天下太平。 我一时心绪翻覆,五味杂陈,最终只能淡笑不言。 无论如何,我还是打心底里为梅宵感到高兴。 道僮又眉飞色舞向我描述山下种种轶事。 方应天带着儿子到近处走了几遭。未至四方清谈,方靖已经英名远播。一夜之间,方靖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前呼后拥、光风霁月的鲜衣怒马骄矜少年郎。 只是如今不知为何,傻过之后稳重了不少。人们说他身上有一股沉郁疏冷气质,半点不像少年人。 也有人拍马屁,说三月初三,不是魔星降凡,那分明是紫薇降凡!一看方公子脸上就有一副帝王相,身在仙门摒弃红尘,真是可惜。 比起少言寡语的儿子,父亲却爽朗豪放。一动一静,父子二人对比鲜明。 方应天在一片奉承声中哈哈大笑,眼神却很清醒。 这些年的大起大落,终于让方应天认清了如今跟他溜须拍马好话说尽的人到底是友是敌。 * 再次见到梅宵时,已是清谈这日。 白鹤峰细雨初霁,远山如黛,烟霭茫茫仙鬼不辨。 论道台上薄云缭绕,十数上清太虚的大能正汇聚于此。我携风南文笙入席之时,恰看到方应天自台东登上。 方应天今日气色大好,满面红光,而他身后跟着的人,更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青年跟在昆仑两名长老身后,玄袍白氅,玉冠银簪,周身更是隐镀华光,紫气罩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仙人驾临。他的目光很精准,于人群中迅速找到了我的方位,而后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到几不可察。 “那是方靖?”有人狐疑低语。 “我看这小子丹府处隐有紫光……看来青城破镜功法果然名不虚传!”有人品评。 “传闻若有上乘灵根,又得破镜功法者,肉体凡胎白日飞升!看来不假!”有人点着头惊叹。 千言万语,在一道璀璨金光降临论道台时,都纷纷停住,阒然无声。 白龙穿云而过,盘桓游走,最终降至论道台中央,光影陡然一强,耀得众人睁不开眼,于是都眯起了眼睛。 那道光影徐徐暗了下来,再能睁眼时,定睛一看。 竟是裴轻尘。 华山门人见状悉数起身,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地朝他拜道: “云螭真人。” 原来裴轻尘修为已破大乘,如今也同他师尊,以及诸位真人比肩了。还有了新的尊号: 云螭真人。 裴轻尘修为又进一层,的确与从前更是不同。如今眼波流转间甚为冷定,连从前那一股子正道之光的肃然模样都不见了。仿佛三千红尘之内,是魔是仙都同他毫不相干。 真是仙气凛人,好似断情绝爱了一般。 先师在时,曾对我说过,真人即将飞升上仙之际,大多五情尽断,八苦不问。红尘之内无羁无绊,方能得道飞升。 裴轻尘这是要飞升了吗。 我朝他暗暗侧目。 他在华山门人以及论道台上诸人惊愕艳羡的目光中徐徐走向席位。 目光淡若清风,步履轻如流云。 很多年前,裴轻尘回山时修为大进,我见了裴轻尘周身华光隐现,正是仙人之姿,当即欣喜高呼: “哥!” 裴轻尘矜贵的目光顿时和缓,看向我时不禁一笑。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是如当初一般同他迎头相对,只不过今日并非华山的试剑堂,而是白鹤峰的论道台。 我满脸冷漠,实则分外紧张,怕他又同我纠结堕魔一事或者逼问我破镜功法的下落。我甚至做好了和他再度大打出手的准备。 然而我想错了。 如今裴轻尘的眼中,根本没有我。 * 论道伊始,华山的一名长老自称抛砖引玉,实则是宣布喜讯——裴轻尘已被华山门内尊为真人,尊号“云螭”。 方应天豪迈大喝了两声恭喜,紧接着道: “真是大喜事!不过本座也另有一桩喜事宣布。” 诸人被吊起了胃口,视线纷纷朝方应天投去。唯有裴轻尘目光不动,面色定然。 方应天春风得意,朝八方一拜: “犬子抱病久矣,如今难能痊愈,不日,便与青城宋掌教结为连理。这可是我昆仑同青城的大喜事了!日后,青城昆仑,两派如今亲上加亲,亲如一派!哈哈哈……” 看来梅宵回去后,没少花功夫和方应天解释抑或者开导。 此言一出,席间先是霎然一静,紧接着,爆发出激烈地讨论声。 “这……!” “方宗主这可是喜上加喜呀!” “我就说,这宋掌教一贯将破镜功法奉为内门绝密,怎么肯以此道救人,原来救的是情郎!” “欸!姻缘自有天定!哈哈哈!” 诸人起先惊诧不定,而后又看热闹般互相调侃起来,一时间,席间热闹无比。 文笙风南是头一遭听说此事,愕然无比,反复压声问我是真是假。 我点头后,他们二人惊得再也说不出话了,但很快也都觉得是好事,毕竟昆仑是一大派,青城与昆仑结姻,某种意义上于门派有益。于是二人脸上又有了认可的笑容。 上清太虚一场清谈,双喜临门。 席间诸人顾盼飞扬,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 裴轻尘今日却出了奇的沉默。 我心不在焉,已不太记得席间都论过什么大道,谈过什么心法——梅宵传音给我,让我清谈后稍留。 早早离席,我到了山间竹苑等他。 这里有一处小榭,是武当一名道人俗家置办的,供往来清谈的仙者品茶吃斋,意在积累功德。 我找到曲阑旁的一处小桌坐下,在竹林一侧煮茶听风。 没有太久,便有人跟来了。 一阵疾风穿林,竹叶萧萧,卷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清寒。我抬眼看,见到一团白烟笼然而至。远看蜿蜒逶迤,细看却似龙形。 待那白烟越聚越多,最终幻作人形。 来人一袭白衣,袍摆蹁跹之际流风回雪般出尘绝艳,端立廊下,高眉俊目,印堂更有一抹浅淡金光。 正是裴轻尘。 他负手而立,目光却望向远方萧萧翠竹,没看过我一眼: “你骗方靖身心,只为炼化他的上乘灵根,以做炉鼎?” 他叹了口气,“你名义上同他做道侣,实则和魔门中人的淫乱下作,有何区别?” 我原以为他是向我道喜。或许,他想到我大婚在即,来贺我喜得良缘。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只是来揭发我的‘恶行’。 我心中千言万语,几经辗转,最后化作一声凄凉的冷笑。 “哈哈。” 原来裴轻尘心中的我,依旧如此肮脏不堪。 可我又何必向他去证明一切? 忽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 “裴轻尘。”我叫他的名字,那声音里已然毫无情绪了。 “裴轻尘,你可知道,何谓‘恶语伤人六月寒’。” 从前,我的喜怒哀乐无人可说,唯有想到去同裴轻尘分享。可不知为何……我与他究竟是怎么走到如今,相顾无言,生分如是。 裴轻尘依然看向廊外竹林。 苍苍郁郁,葱翠如洗。 这样干涩的沉默让我觉得难挨。 我连吃茶的胃口也没了,起身就走。 “阿远。” 裴轻尘开口叫住我。 “你我之间已不必多言。”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云螭真人修为走高,却是贵人多忘事了。” “本座俗名宋遥。世间再无‘阿远’,万望真人铭记于心。” 这回裴轻尘再没说话。 青玉石桌上映出他微微回首的模样,目光正静静落在我身上。 我在他的注视下沿着长廊一步步走远,直到走至尽头,我毫不避讳地在他注视中现出魔形,化蛇游云而去。 我动用传音术,萧风刹那间拂过裴轻尘面前的竹林: “本座大婚在即。此乃我青城与昆仑的大喜事。待择定吉日,本座将广邀仙友前来庆贺,还望华山云螭真人,赴约。” * 梅宵找不到我,一路寻到小榭中庭的荷塘去。 拨云排雾,我看到了那玄白相间的身影,顿时幻回人形,停在了梅宵身后两步远处。 他及时回头,看到我时眉目舒展,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沉默住了。 打量了我片刻,他轻声问: “脸色不好。你刚才见了谁?” 我见了梅宵,脑子里却无端冒出裴轻尘说的‘淫乱下作’四个大字来。纵不在意,心下仍然有些微弱地窒闷不畅。 垂下眼睛,我无所谓地一笑,“无事。” 梅宵静默一瞬,忽然走近,无言拥住我。片刻后他才松开,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牵着我,沿玉白的石板径走向竹林深处。 初晴时分,几道淡金日光和煦投入林叶罅隙,普照微处众生。虫鸣隐约,鸟啼清脆,溪涧流水潺潺如佩。 “世人庸碌,十有九痴。” “修仙者亦难免俗,不必介怀。” 这死过一次的魔头,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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