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樾的雅致却很高昂,长身玉立地站在殿门口,伸手接瓦檐未干的雨水。 问宫人:“昨夜可有异样?” 宫人说:“不曾。” 沈颜连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得恶心,匆匆洗劫一空从他身侧飘过。 正听见凌樾不着四六一句:“建章宫会漏雨吗?” 宫人说:“绝无可能。” 凌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侧脸,为何他醒来时,脸上有湿湿的水迹。 宫人又道:“圣上昨夜睡得很好,未曾惊梦。” 是吗? 凌樾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他身边溜走了,空空落落的。 另一边顺王收拾完,一下就从落拓乞丐变成了文质彬彬的瘦弱小书童。 沈颜问:“你有十岁吗?” 顺王嘴里的八珍糕瞬间不香了,囫囵梗在喉咙,用手比了个“十三”。 沈颜:“……” 他十三的时候应该能比顺王高一个头。 沈颜给他用风推过去一盏茶,“没人和你抢,急什么,吃完再说。” 顺王牛饮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齐炀死后,我就再没吃过这般好吃的食物……” “你和齐炀很熟?”沈颜疑虑更深。 顺王连手上的糕点残渣都要舔去,边吃边道:“不熟。” “那年我四岁,二皇子拿了块烧红的烙铁送给我,试探我是不是真傻,我正要去接,被他看见拦下了,他觉得我可怜,每次入宫都会给我带点好吃的,同我说说话。” 凌家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沈颜如是想到。 又问:“你四岁就会装傻?” 他不由钦佩,不愧是皇帝的儿子啊,一个赛一个能忍辱负重。 顺王舔了下干涸的嘴皮,眼眸垂了下来,“我母妃是宫女,无家世依仗,那时太子被掳,二皇子如日中天,母妃担心我被谋害,收买了太医说我先天愚傻,才叫旁人放下心来。” “起初我也以为我真的是傻子,直到齐炀来了,他每次来都给我带本书,告诉我‘看看江河湖海总不是坏事’。我听了,回去偷偷看,后来就能听懂他们说话了,”说到这顺王笑了下,“齐炀确是个草包,每次教我背诗都背错。” “但我不敢笑他。”顺王大口嚼了两下桃花酥,“我的书被母妃发现了,打得我牙齿都掉了一颗,母妃说……” “凌烨,你是个傻子。” “然后一直打我,边打边要我承认,我是傻子。”顺王坐直起来,“我那时挺不服气的!嘴巴都是血,还硬要和母妃说,明日要去父皇那里背《出师表》,以后父皇就会看重我,母妃和我再也不用住冷宫了!” 沈颜听得心生怜惜,想揉揉他的脑袋,“你母妃也是为了你好。” “是啊,可我那时愚昧。”顺王吸了吸鼻子,“御花园故意偶遇父皇,接了他一联谜题——离别虽在小阳春,老叶释念仍扬帆。” “我一句‘蝴蝶’,就害得母妃当夜被人用枕头捂死了。” 沈颜担忧:“那你?” 顺王又嚼起糕点来,“我……我拉着母妃尸体去御花园抓蝴蝶,抓了好几日,就再没人怀疑我了。” “你那时几岁?” 顺王想了想,“五岁吧,凌樾那年就回京了。若是他早一点回来,我母妃可能不会死。”唯一皇储二皇子,不会风声鹤唳到连他一个傻子都不放过。 沈颜终于拍了拍他的手背,“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顺王吐了口气,又笑:“齐炀也是这样说的。后来你来东宫,齐炀就老和我聊你,说太子不懂珍惜,糟蹋美人,还给我看你画像,说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再后来,齐炀也死了。” 沈颜想起齐炀,心里复杂难言,“你便是如此认得我的?” “不是。” 顺王终于吃饱了,揉着圆鼓鼓的肚子道,“齐炀出事的前一天来见过我,说对不起你,说他很后悔,说若是他死了,希望我能替他和你道个歉。” 沈颜怔忪。 他能原谅齐炀吗? 他可以。 只是曾被背叛的事实,无法扭转,他对世事的失望,难以复燃。 但是逝者已逝,一切随风。 “我那时不知是诀别,还和他咿咿呀呀的装傻,我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做错误的事情……”顺王落下了泪,那是唯一一个对他好过的人,让他感知过活着的人。 沈颜见他这般多愁伤感,想起一事,问道:“你秉性不算坏,怎么会暗杀太子?” “太子?” 烛台上的灯芯“噼啪”炸了一声。 顺王轻蔑冷哼道:“不过是个野种罢了!” 野种? 什么意思! 沈颜心惊肉跳,倘若那是野种…… 岂不是说明,容云瑾和杨尚川从一开始就有染? 那样的爱意做得了假吗? 沈颜想起那时容云瑾怀孕,凌樾牵着她在东宫闲逛,突然腹内胀痛,凌樾便紧张失态地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凉亭歇息。 容云瑾轻抚小腹,眼底情浓,柔声说:“本来说陪殿下散心,怪我身子不争气,不若叫沈公子来陪殿下吧。” 凌樾牵起她的手,与她五指交缠,落下一个吻,深情道:“莫提那些低贱玩物,孤心里只有你一个。” 金童玉女,佳园蜜语,般配极了。 沈颜垂眸,把每年都会为他织得冬衣折好,转身悄然离去。 除了林间芍药上的两点泪痕,没人知道他曾来过。 ……凌樾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沈颜不信有人能对凌樾的宠爱免疫。 凌樾拥有世间得天独厚的一切,才智谋略,样貌出身,偏偏对你说话的时候,又觉得格外真诚,好似下一秒就能把全天下都拱手送给你。 谁能抵挡的了? 若不是沈颜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容云瑾会私会他人。 更何况那时二人新婚燕尔,浓情蜜意,除了他这一点点碍人的烦恼,应是再无挂碍。 容云瑾那样端庄守节的人,怎么可能不顾贞洁,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一介武将厮混,就为了那二十万兵马吗?可那时掌管顾家军的还是顾忘…… 沈颜不是不信,而是不合理,太荒唐。 他低声问:“你怎知晓。” 顺王说:“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烛火一下灭了。 沈颜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躁动的怨气,不知是痛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心口像被火炙,被碾碎,被扬入大海,只余无尽的空寂。 顺王不会得罪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善解人意道:“你若不适,明日再听也无妨。” 沈颜将失控又长了一寸的指甲藏了起来,道:“继续吧。” 顺王看不清他面色,“我那时受齐炀死前所托,总想寻机会和你道歉,便开始在冷宫挖暗道,四处打听你的消失,好不容易趁着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守卫也喝的头昏脑花,才得以溜了出来。” “谁知音讯未至,便见你死在一场大火里。” 沈颜桃花眼染上血红,浑身好似重坠火海,他心有所感,颤声问:“你……怎知沈园何处?” 顺王不忍,长吸一口气,“我是跟着凌樾马车去的。” “你见到了他。” 幸好夜色够深,屋内够暗,不然顺王一定能看见沈颜身上白皙如月的手臂,开始出现溃烂的烫伤疤痕。 顺王想起那日火海,仍然心有余悸。 他说:“沈颜,那把火是他亲手丢的。” ---- 感谢“柠檬加醋不加冰”、“青花鱼miy9v2e4jef”、“像一颗海草海草”投喂的鱼粮,啾咪~
第41章 渔翁得利 “烧干净了吗?” “圣上放心。” “凌樾,沈园的火,是你下令放得吗?” “对不起……阿颜……对不起……” “沈颜,那把火是他亲手丢的。” 原来不止是下令。 还是亲手放得啊。 虽然身痛如焚,心恨似海,沈颜反倒平静下来。 经挚友背叛,爱人凶杀,此间种种,他早已没有了那么浓烈的爱恨,也没了可笑侥幸的期待,只剩下对真相不甘的执著。 他又将烛火点燃。 照映出十三岁少年,清瘦却如蒲苇一般坚韧的身形。 顺王说:“世道难行,母妃死了,齐炀死了,你也死了。我当时心灰意冷,不知道这样苟且偷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那夜便没有回冷宫。” “彼时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册封太子,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我藏于人海中,却发现有一人神色古怪,似喜似悲。” “是杨尚川。” “对!”顺王说:“我留了个心眼,偷偷跟上了襁褓中的太子,那时众人皆在宴席欢庆,太子仅有皇后宫里几个嬷嬷照料,我藏在床底下,看到奶娘喂奶,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婢女。” “许是杨尚川倾慕皇后,私自所为。” 顺王眼底却覆上了寒霜,冷笑道:“那个无脑蠢货,被皇后逮了个正着。” 楠漨 “我以为定是一场腥风血雨,没想到杨尚川竟跪了下来,求皇后道:瑾娘,那是你我的麟儿啊,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我发誓此生绝不再见他!” 沈颜静默。 “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后宫无人,皇后一人独宠,为何还要如此。直到后来容相设计坑害景阳王五万旧部,凌樾不忍将士枉死庙堂之争,被迫将二十万顾家军交给杨尚川。我才知晓,这个毒妇是想要效仿刘后,垂帘听政啊!”顺王气得横眉竖立。 沈颜不解,“容相已掌二十万兵,若是垂帘听政,五年之久,为何还不行动。” 顺王道:“因为西凉。” 沈颜了然,没想到二皇子当了西凉王后,竟然这般相助凌樾。 “西凉国弱,鞭长莫及,何足畏惧?”沈颜问。 “凌樾称帝之时,西凉送来贺礼,里面竟是晋国三百城的布防图,扬言西凉只愿臣服凌樾。” 沈颜腾地站了起来,“凌樾此举岂不是叛国!” 顺王摆手,“非也,非但不是叛国,还是救国。” “昔日老顾家军被朝廷内贼出卖,西凉王偷天换日,趁机送敌间人入中原,偷获军机数百。西凉王胁迫凌樾修补查缺,其实没有凌樾补全也是迟早的事情,凌樾虚与委蛇,伺机反夺西凉布防,与二皇子定下君子之约。” 顺王赞叹颔首,偷布防图已是难如登天,他竟然偷了还能活着从西凉出来,才叫人钦佩。 沈颜哑然。 那时凌樾每日虽晨时离家,但入夜了总会回来。 虽然偶尔脸上有些青紫淤痕,却从未放在心上,面上一贯得云淡风轻。他心疼落泪,凌樾还宽慰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还有阿颜作伴,比起那些个圣人,日子好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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