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颜伸手拨了拨垂绦而下的红流苏,认真看过了每一条繁华的回廊,踏过每一块冰凉的青砖,想来除了没贴“囍”字,应和太子大婚时差不离多少。 容云瑾那时会在手里捧一个苹果吗? 带着红盖头能不能看到路呢? 随后他又笑笑,新娘子哪有下地走路的,应该都是凌樾背着去。 谈不上羡慕,就是偿了一个心愿吧。 曲折长廊,幽幽东宫,我也曾竭尽全力,陪你走过这一遭。 沈颜慢慢地走着,然后在转角远远看到一个人。 他正想避让,便听一尖利的声音响起。 “大胆,见到圣上还不跪下!” 他忙掸袍跪下行礼,恭敬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上闻他声音好听,肤白且娇瘦,向他走了过来,一路咳嗽不断。 明黄龙纹的衣摆出现在他眼前,他听见圣上说,“抬起头来。” 他缓缓抬头,眉心痣红的耀眼。 圣天子一见,瞳孔骤张,一口老血直直喷出,染红了他胸前衣衫,连他脸上都溅上了几点。 天子以帕捂口,惊骇过度,搀扶着太监无法站立,倏而化恐惧为雷霆大怒,指着他大骂“孽障”!唤人重重打了他五十棍!丢出宫去! 若不是宫里人知道他与凌樾关系,下手颇为思量,他恐怕当时就成了一缕亡魂。 但他宁愿当时就死了。 也不会有后续,被丢出东宫发生的事情。 东宫的人不敢乱处理他,寻了容云瑾问,才将他悄无声息的塞去了荒废已久的沈园。 但没人敢救他。 天子下的令,谁敢违抗? 沈颜没有放弃,活着是他的本能,他强撑着去求路过的人救救他,或许荒野无知,愿意施以援手。 但等了许久许久,才终于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为他涂了点草药,还煎了一些药汤,将他安置在床上。 后面他就没了什么意识,只知道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凌樾亲手为他上着清凉的药膏。 他低头看去,岌岌可危的尾指,早在这伤口溃烂,高烧不止的时候,彻底没了希望。 他试着动了动其余四指,便被凌樾握住了手。 他好像很心疼。 一直摩挲着他空荡荡的尾指不放。 沈颜埋在枕头里慢慢地抽泣,不是难过没了尾指,也不是难过被无端打成这样,而是怀念,怀念他好久不见的温柔。 怀念那个好似不曾真正存在过的故人。凌樾对他说“最后一次”,“不会再让他受伤了”,“什么都满足他”。 凌樾始终不明白,他从不在意受不受伤,会不会粉身碎骨。 也不知道,他虽怀念,却不再留恋。 他说:“那就放我走吧。” 凌樾沉默了很久,直至离去时,才应了声“好”。 他终于解脱了。 那是他最后一段快活的时光。 顾忘把全京城的空竹都买了,送给他闲时玩耍,每日像个门神似得守在沈园门口,生怕有人害他。 凌樾来得虽不多,但待他极好。 他们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偶尔会一起看看窗前明月,一起走走荒芜的桃花林。 凌樾为他泡茶,为他点香,为他做一切他曾经做过的笨拙举动。甚至在他伤痛走不动的时候,纡尊降贵地背他回来。 凌樾总是寻着机会就捉住他左手,摩挲尾指空荡荡的位置。 然后对他说:“对不起”。 他说:“凌樾,我放下了。” 凌樾就不说话了,披着星光走了一路,才把浮云簪从袖中拿了出来,颤抖着插入他发鬓之间,轻轻的说了声:“留个纪念吧。” 此后再没来过了。 —— 神明台。 “良公公,发什么愣?圣上唤你去守长明灯呢!”沈颜从回忆里抽身。 幸好他现在是鬼,想起再痛苦的回忆,也不会流泪了。 他不着痕迹地用长长的袖子,遮住自己因仇恨不断疯长的指甲。 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为凌樾牺牲了一切,不顾性命,不要尊严,凌樾为什么要杀他! 既然要杀他,为何还要在最后装出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背他、替他上药、温柔地吻他残缺的尾指……如此大费周章的骗他有意思吗? 他在凌樾面前就像条狗一样,没有自我。被打了,被骂了,都不会埋怨一句,默默诶舔舔伤口,只要凌樾一招手,又会屁颠屁颠地飞奔过去。 难道凌樾那时要他成全大业,自我了断,他会拒绝吗? 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知道凌樾的隐忍,凌樾的仇恨,凌樾的野心,也知道世道艰难,党争无情,所以他能够理解凌樾说:“阿颜,我护不住你。” 也能够原谅凌樾轻他、践他、辱他、甚至杀他,但为何还要骗他呢? 他可以去死! 死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却不能死得这样窝囊,死得这样蠢笨,要他承认这辈子都错了,承认遇上凌樾是他这辈子犯得最大的错误! 他明明那样钟情一个人。 如何要他接受,他的委屈,牺牲,痛苦,死亡,都不过是一场不值得的笑话。 七月半的夜里,晚风凄厉似鬼哭。 沈颜推开门扉,风把殿中九千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被吹得四处摇曳,凌樾跪在正中间的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十。 一只手完好无损,另一只手如黑炭一般,隐约露出水泡和血水。 那是晨时,沈颜不愿见凌樾,故意燃起的招魂幡伤的。 一直没放手吗? 妄图赎罪? 可当初让他烈火焚身,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也是这个道貌岸然的九五至尊吗? “关门,灯要灭了。”凌樾开口。 “是。”他把进来拿起火折子,把微弱的灯续了续。 凌樾也站了起来,走到他对面,用火把烛芯点得更亮。 凌樾说:“长明灯一燃,三日不能断。” 他应道:“是。” 凌樾见他知晓,转身去了屏风内侧的蒲团上跪着。 共处一室让沈颜很是不好受。 听见凌樾的呼吸声难受,看见他的背影浑身会发疼,尤其是尾指,沈颜下意识摩挲,好似又断一回般。 他没办法,只能守灯转移注意力,一守便是两个时辰。 他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从悠悠烛火中抬起头来,看向凌樾的方向。 正好对上凌樾一双墨如深渊的眼眸。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凌樾一直在看他。 不知道看了多久。 然后凌樾嘴唇上下开合,说: “良辰……你过来朕这里。” ---- 开始进入厉鬼时间段啦!可以要一点点海星吗,wink~ 本文节奏比较快,已经过半了哦!啾咪! —— 感谢“璟瑜99”、“像一颗海草海草”投喂的猫薄荷,感谢“青花鱼_t637xktco92”、“柏杉汴野”投喂的鱼粮,(づ ̄3 ̄)づ╭?~ —— 凌樾:呜呜呜老婆老婆不要走呜呜呜,我可以保护你了呀!呜呜呜呜,已经哭了一个月了,但是老婆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老婆玩腻了记得回家呀呜呜呜……但是老婆被我伤透心了呜呜呜我真不是个东西啊呜呜呜……
第31章 不是误会 沈颜被凌樾古怪的目光看得心里七上八下。 他蹙眉绕着数千灯火,穿过屏风,走出逼仄的灯室,来到凌樾身前,他还没停下,凌樾便伸手抚摸上他侧脸。 凉风在两人之间吹开。 他后退躲开,看见凌樾胸膛起伏不稳,凌樾道:“你的脸……脏了。” 沈颜偏头,往神台上用来洗净明心的铜镜中看了眼,发现自己眉心,沾上了一点灰。 他用手粗鲁地抹了把,左手是完整无缺的五指。凌樾见了,才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眼神示意他坐在旁边蒲团上。 与凌樾心平气和呆一晚上吗?沈颜做不到这般淡然,他道:“奴恐明灯有失,不敢歇息。” “朕叫你坐下。”凌樾声音低沉,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 沈颜只好落座,心绪变得凌乱烦闷。 案台上的香快燃到了尾,凌樾受伤的手拿起火折子,对着香头点去,因方才的事出神,又被火烫到,倒嘶一口凉气,伤上加伤,而后又重新插上香。 凌樾转过来看他,看了一会,伸手入怀中寻觅,似不小心触碰到胸口的伤,左肩疼得含了起来,一秒便松开。 沈颜看见凌樾手中多出来一个白色的巾帕。 凌樾坐到了他旁边,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巾帕摊开。 是一支金缮过的岫玉浮云簪。 华丽的金线像梅骨一样缠绕在清透的岫玉身上,破碎而美丽,每一个断裂的缝隙都被勾勒成曼妙的枝桠,一路攀爬到浮云之巅,开出金色的小梅花,充满了贵气的漂亮。 凌樾问:“好看吗?” 好看。 只是不似从前。 沈颜抬眸看凌樾,想看清楚,他的表情,是内疚吗?内疚到抓着吉光片羽的痕迹,弥补过往卑鄙的错误。 可当初从他尸首残骸里取下这支浮云簪时,不会觉得烫手吗? 凌樾又道:“你为何不回答。” “碎玉可修,破镜能圆,但人死不能复生。”沈颜低声:“圣上想问的人,不是奴。” 沈颜以为凌樾会动怒,赶他出去,或者沉默。 但凌樾没有,而是反常的露出脆弱、哀痛不已的目光,攥得手上烫伤的脓疱都裂开了,然后又问他“你一生可有对不起什么人?” 从前怎么不知凌樾这般多废话。 或许是漫漫长夜,容易勾人心事。 沈颜想起了京城爱玩折扇的齐炀,想起了西凉枉死的将士,他眼睫微颤,道了声:“有。” “也会像朕一样,求仙问卜,迷信神明吗?” “不会。”沈颜道:“人死如灯灭,烧再多香,做再多事,往生人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 “即是如此,为何人人都信?” 幽幽冷风吹起沈颜额发,他看着凌樾,慢慢道:“许是心中有愧,自我慰藉。” 就像他过往每夜都抄一本金刚经,不过是为自己难以释放的愧疚,寻了一个发泄口。 “是吗?” 凌樾回首,看了眼身后的灯海,肩头火黯淡了些许,像似神魂不稳。 凌樾道:“若无人理解,只能偷偷做这些事,是不是更加寂寞痛苦?” “五年守灯,圣上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原来那几年,你过得这般苦楚。 凌樾发怔,随后拿起了地上的金缮浮云簪摩挲,说:“我从前对不起一个人,害他夜不能寐,偷偷抄了几千遍佛经,他一定很孤独难过。可我非但不理解,反而因羞愧,因妒忌,不敢面对他,甚至责怪辱骂他……所以他才会那样毫不留恋的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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