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至此,少年的眸子却黯了黯,但那不过是做无用功。他的父皇仍是厌恶他, 视他若蝼蚁般低贱,他甚至都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身份与封号,在这偌大的深宫中, 他像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幽灵般只能四处游荡着。 位高的皇子们对他竭尽欺辱,动辄打骂, 位卑的下人们亦是仗势欺人,对他极尽鄙夷。 而这一切, 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阿母是一个卑微的婢子。他的父皇从未正眼瞧过这位婢子,只因他一贯厌恶这些低贱的血脉,纵然婢子有着绝世的容颜,他也未曾给过她任何的位分,从始至终,都只是如同玩物般将她留在身侧,最终也如同丢弃玩物般轻易丢弃了她。 即便如此,他的阿母却从未怨过父皇,她从来都是默默忍受着周遭无尽的欺辱与非议,甚至都不对他抱怨半分,纵然日子再苦,可阿母在看见他的时候总会笑。 他厌恶极了宫中那些森严的规矩,分明的阶级,还有沾满了腐臭味的权力之争,那些所谓以血脉论高低贵贱的东西让他感到恶心,但他却不得不挣扎着向上爬,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学习着皇子该学习的一切。 唯有那样,将来他才或许有可能得到父皇的青睐,他的阿母便会脱离现下这般困苦的处境。 他带着那样的希望殷切地期待着。 “这般低贱的奴才,也配在国子监偷听?”怔神之际,耳畔猝然传来下学的声响,可随之交织而来的,却是一道尖锐的声音,莫白铭抬头望去,满面横肉的镇北侯之子林齐远站在了窗前,盛气凌人地俯视着他。 他习惯了那样的声音,转身就要走,但对方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再度倨傲地开口道。 “奴才,给本世子站住。既然如此好学,为何不进来,让大家好好看看你那副低贱的模样?”林齐远尖声道,话中充斥着不屑,他揶揄般地与玩伴们窃笑着,等待着少年定住脚步,但少年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像是径自忽略了他的话语。 林齐远眉毛一横,瞬时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不甘道:“你这死奴才,究竟有没有听到本世子方才的话?本世子叫你站住!” 少年仍旧没有理会他,林齐远气急,狠狠咒骂了一句,劈手夺过身旁玩伴手中的文简便向少年砸去,文简正正击中了少年的后脑,发出沉闷的响,但少年仍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好啊,你这个卑贱的……”林齐远只觉得愈加怒火中烧,他梗着脖子,面色赤红,再度拿起另一本更加沉重的竹简,准备向少年砸去,话还未完,却骤然被一道充满怒气的声音打断。 “住手!你要是再这样欺负人,我就告诉我爹爹,让我爹爹找人修理你!”女童的声音分明还带着几分软糯,此刻却听着尤为强势,林齐远一眼便认出那是宰相府的嫡女桑梓,朝野之上,谁人不知宰相只手遮天,眼前这位他可得罪不起,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做贼心虚似的地扯着玩伴一同离开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呀?”见那林齐远离去后,女童的声音又软了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问道。 她今日是陪着爹爹一起来太学院的,爹爹与太傅在处理些公事,她便自己跑了出来,却没想到,在半道上撞见了这样的事,从小到大,她最是怕疼了,可方才那些人,居然用那样沉重的文简砸那个少年,简直是欺人太甚。 女童偏过头,抬眸定定地望了望少年后脑处方才被砸中的地方,心下不禁多了几分怜悯。这该有多疼啊……她暗暗地想,兀自叹了口气。 见少年不答,她拽着他的袖子又摇了摇,又关切地仰着头看他,软声道:“很痛吗?我带你去找我爹爹……” “不用。”还未等她说完,少年却兀自打断了她的话语,他抬了抬手,将衣袖从她的手中抽出,只是低声对她说了句“谢谢。”便打算离开。 “你不想去找我爹爹的话,可以在这里等等我吗?”女童却并没有放弃,她反而自来熟般跑到了他的眼前,然后拦住了他的去路,语气带着几分焦急,像是生怕一个没看住,他就跑了。 莫白铭比女童高上许多,她此刻正挡在他的视野正前,让他不得不垂眸看她。 女童着一身藕粉色的绣裙,盘了个古灵精怪的双髻,此时正抬着眸,纤长的睫羽扑闪着,就那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浓墨一般的眼瞳中亮晶晶的,却带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似乎很担心他。 从那些生来便尊崇的人手中施舍而来的一点可怜的怜悯,他其实并不稀罕,但莫名的,在看见女童眼中干净到近乎纯粹的同情时,他的心跳却微微一滞。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脚步,依她所言般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他看着女童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才将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 女童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许多伤药,即便他一直重复着他并无什么大碍,她还是执意要将那些东西都交到他手上,看着他将伤药都带走后,她才放下心来。 她告诉他她叫做桑梓,她的话音顿了顿,笑意如花地望着他,弯了弯唇,又说,他们还会再见的。 那时他只当她那些不过是玩笑话,谢过了她的伤药便离开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桑梓。 桑梓和这充斥着腐臭味的皇宫不同,她是鲜活的,纯粹的,像是自淤泥间悄然绽放的池荷。从初见之时他便那样认为。 自那之后,他便时常会见到桑梓,不知她如何说服了宰相,整日整日地都有着各种理由混进宫来,他们见面变得越来越频繁,几乎是日日相见,每每相见之时,她总是会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伤药,甚至是经书、木简、与长剑。这些原本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物什,他习惯了如同幽灵一般蜗居与流窜在这深宫中,就连求学,都要谨小慎微,以防被人发觉,从未奢望过自己会真正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现下,那些于他而言遥不可及的东西却由桑梓轻轻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并且真真切切地归于了他。 他很高兴,不知是因为有了这些物什后,他的学艺将更进一步,日后或许能够带着阿母脱离此般苦楚,又或是因为此刻他的眼底倒映着女童面上如月辉般皎洁的笑意。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字呢。”看着他将那些物什如同珍宝一般好好收起后,女童忽然道,她与他一同坐在房檐上,轻轻晃着腿,柔纱一般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湿漉漉的眼睛就那样望着他,带着几分委屈。 他之前的确回避告诉她自己的姓字,即便他的身份在这宫中并不是秘密,但他仍是不愿告知于任何人,他的父王厌恶他身上低贱的血脉,而他厌恶这沾染着皇城充满权力的腥气的姓字。 可这一回,看见女童眸中隐隐的失落时,他的喉结动了动,终是说出了口。 “莫白铭。我叫莫白铭。” 他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温柔,不像自己平日里淡漠的模样。 “那我就叫你铭哥哥好啦!”女童雀跃地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像是因为终于知道了他的姓字而感到亲近,她揪住了他的衣袖,坐的离他又近了些。 后来的日子竟比他预想的要轻易,但多数也是因为有她,每每她入宫之时,她总是粘在他的身后,自然也为他避免了诸多麻烦,他不再遭受昔日折磨他一切的嘲笑与欺辱。 她甚至还将他引荐给了桑芜岑,或是因为自家女儿的执着心意,桑芜岑也开始扶持他,向他的父皇进了谏,他这些年所修习的一切,终是有了用武之地,纵然他的父皇再厌恶他,看在宰相的面子上,终是给了他一个皇子的身份。 他与阿母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宫中,而非如耗虫般,整日躲藏。 再后来,他的父皇因病而逝,他的皇兄登上了皇位,他也由少年长成了青年,新帝仁善,从未刁难于他,又或是明白他只是个空有名号的皇子,手中无实权,掀不起风浪,何况,他自己亦是对争权无意。 从一开始他想要的便是带着他的阿母脱离先前那般困苦的日子,他已经做到了,便不敢再过奢求。 这些年桑梓依然一直与他相伴,昔日那个娇小的女童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无论他去何处,从一开始的“铭哥哥”到后来的“阿铭”他能够清楚地觉察出少女每每看向他时眼底亮晶晶的倾慕,与脸颊处的微红。 那样炽热的爱意,就像是火光,纵然只是错身而过,仍是能够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 但她仍是喜欢拽着他的衣角,与幼时一样,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总会勾起他关于从前的回忆。 在遇见桑梓之前,他的前半生像是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中,从未觅得半分光亮,直到遇见她后,他才得以初见天光云影,方才明晓,原来他也能寻得只属于他一人温暖。 其实,早在他发觉少女动心前,他的心间又何尝没有暗自萌生情愫呢。 于是他的所求多了一件。 是桑梓。 他想与他的阿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永不分离。 往后的日子,他确乎是与她相互表明了心意,也亦是向宰相府提了亲,桑芜岑与郑秀和是看着他长大的,便也无比满意这门婚事,他们的姻亲就这样轻易地定了下来。 那时他仍是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是被命运所眷顾的,就像命运令他遇见了桑梓那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数年来的陪伴令他放松了警惕,让他以为他们也会这般平淡的走下去,相守一生。 但他错了。 桑梓身为宰相府的嫡女,那样尊崇的身份,宰相的扶持又是是朝中皇子都想要拉拢的对象,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桑梓的去路无非只有两个。 一是入宫,成为圣上的嫔妃,二是纳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唯有这样,国君与储君的地位才会稳固,才不会有任何的变数。 可现下,桑梓却与一位并无实权的亲王有了婚约。 于是他们认定是他不择手段,拉拢了宰相的势力,想要靠与桑梓的婚约,得到宰相的扶持,又或许除却宰相外,他还有着他人的扶持,若非如此,一介婢子所生的贱种,又如何能爬到如今这般地位? 一纸婚约,原本几乎被遗忘的他,再度被拉回了权力的漩涡,那个昔日他最厌恶的东西,却变成了众人揣度他的所在。 他们开始忌惮他,视他为豺狼虎豹,他深陷于此般漩涡中,难以自救,他并不留恋皇城,可是这里有着阿梓的一切,她自小生长在这里,他不想让她为了他而背井离乡。 可有人却更快地下了手。 莫白铭仍是清楚地记着那一日,他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却不是阿母素来温和的笑意,而是深重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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