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愤怒、悲伤、与恨交叠在一起,几乎要让他发疯。 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抱紧了住她,喃喃念着:“阿芷……阿芷…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我们……我们私奔,怎么样?” 他终于得以触碰到他心中的神像,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场景。 可悲,可笑。 怀中人微微颤声,轻声低泣,他忽的慌乱了,捧起她的脸,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泪:“我在…阿芷不要哭。” 江芷双手微颤,伸手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可下一秒,她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为了两国的邦交,我必须要去,否则,阿弟会为难的。” “对不起,顾斐。” 她挣开了他的怀抱,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你走吧。” 他听见她一字一顿的说,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瞬间昏暗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视野模糊又清晰,仿若天旋地转一般,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什么狗屁邦交!以女人的姻亲来换和平,不过是那狗皇帝要让他的阿芷死的伎俩罢了! 阿芷啊阿芷,你将他当作阿弟,他可曾有片刻将你当作阿姐?顾斐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一定有办法的……他不会让他的阿芷就这样嫁去了渊启,一定有办法的……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心思急转。 而后,他终是有了主意。 阿芷素来善良,定是不愿因为自己而毁了两国邦交,他只需假意答应,实则在她出嫁的路上,将她劫回来,然后在用他人的尸体伪装成她的尸体,伪装成长公主已死的假象。 这样,他的阿芷就能自由了。再也不必为那劳什子公主之名所累。 到时候,他们就逃出云泽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城里改名换姓的生活,她不再是公主,他亦不再是什么国师。 就做一对平凡的夫妇。 即便在那时,他仍是坚定的相信着,神明一定是眷顾他的,否则,他也不会与江芷相遇。 他仍旧时常前往江芷殿内,却不再提出逃一事,只是若无其事的帮她准备嫁妆,他甚至都为她挑选好了嫁衣,他想象着她凤冠霞帔的模样,欣喜一点一点溢满胸膛。 只要等到她出嫁之日,他便能还她自由之身,她会成为他的妻。 他终于等到了那天,城门大开,普天同庆,数台轿撵载着丰厚的聘礼从城门口缓缓驶出,他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轿撵在眼前渐行渐远,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 顾斐几乎按捺不住心下的喜悦,最迟再过三个时辰,马车便会驶离云泽境内,到时动手会更方便,只要他的人稍加伪造,便无人能发现长公主假死脱身一事。 她会自由。 可他没料到,纵然他百般算计,千般筹谋,却终是抵不过变数。 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翻腾着,空气沉闷而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雷鸣,低泣盘旋在他心上,宛如刺骨的冰凌,在他心口缓缓刺入。 就在几刻前,他的手下来报,公主已死。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了她的轿撵前,又是如何从那一众的尸首中,找到了面目全非的她,黏腻的鲜血与无数条伤痕交融着,如图腾一般覆盖了她的全身,浸染着她的衣裙,他为她亲自挑选的嫁衣。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颤抖地抚上她冰冷的脸颊,他尝试着为她抹去脸上的血迹,可那些那些滑腻的血迹却只是沾染在他的指缝间,怎么也抹不去。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神像在他面前轰然倒塌,从前那些叫骂,嘲笑,在脑海中汇聚成型,如暗影一般将他团团围住,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可周身却空无一人。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一遍又一遍喃喃念着,失了神般怔怔地看着怀中鲜血淋漓的江芷。 明明,只要过了今日,他们便自由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发觉,或许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假象,一个可悲的幻觉。自始自终,他都不过是众人眼中的不详,所谓的神灵,从来都没有施舍给他哪怕一点的庇佑。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眼睛痛苦地圆睁着,瞳孔却早已涣散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她轻轻放下,然后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他认得里面的东西,那是皇帝唯一赏给过江芷的一枚翡翠扳指,江芷整日戴在手上,从不曾摘下。 对于江齐,江芷一直心中有愧,即便后宫内的纷争,牺牲是必然的,而且齐贵妃之死与她并无干系,可她仍是一厢情愿地承受着母亲走后江齐铺天盖地的恨意。 是江齐,一定是他!顾斐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灼烧,目眦欲裂。他分明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料到江齐对阿芷的恨意,竟是如此之深。 所以,她将那枚扳指取下,是告诉自己要宽恕,还是心有不甘? 他痛苦地闭上眼。 阿芷啊,你宽恕了他,谁来宽恕你呢? 他屏退了一众手下,用尽毕生的功力,才勉强在法器中留下了她的几缕魂魄。 他将她葬在了邺城的西面,他们初遇的地方,他不愿让任何人打搅她的阿芷,于是只在那立了一块无字石碑。 然后他回了宫,如往常一般向皇帝禀报天象。 顾斐能感受得出来江齐压抑不住的高兴,那一夜,他甚至在宫内大摆宴席,宴请四方,他这才知道,江齐要向渊启出兵,而借口,就是渊启谋害了云泽的长公主。 江齐这辈子终于自作聪明了一次,可他所谓的计策,却彻底害死了他的阿芷。 席间觥筹交错,那天夜里,江齐喝了许多酒,终于和一众大臣都醉倒在宴席上,他的未央宫内,清醒的只剩下顾斐一人。 顾斐站起身来,抽出自腰间佩戴的短刃,一步一步上前,终是到了宴席中央,他扬起了手中短刃,然后又重重落下,短刃顷刻间便刺穿了江齐的心脏,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被他嫌恶地躲开了。 他紧紧攥着袖中藏着江芷魂魄的法器,直到掌心出现血痕,他拖着虚浮的步子,一步一步离开宫殿。 没有意义。报仇也没有意义。他的阿芷不会回来了。 即便他留住了她的魂魄,又能如何呢?他根本就没有能够复活她的能力,他所谓的法器,也不过只能暂时锁住阿芷魂魄让他有所慰藉罢了。 可他不甘心。 强烈的怨念与不甘在他心间翻涌着,汇聚着,仿佛有什么在他体内一点一点聚集着,顷刻间,他的周身开始蔓延起黑气,那黑气聚成团,上浮着,环绕着他。如同巨大的阴影般,将他彻底笼罩、吞噬。 是堕魔的前兆。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扭曲起来,额上青筋暴起,眼角赤红,他甚至能能听到自己骨骼一寸一寸断裂的声音。 他的身体早已为了留住江芷的魂魄而亏空,怕是还不等入魔,便会彻底死在这里。 黑气在空气中狂舞着,连带着风一同在耳畔呼啸而过,似乎在庆贺着宿主的即将死亡。 这一回,他没有看见光明。
第16章 线索 骤然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视野开始一点一点昏暗下来,周遭阴风阵阵,寒意直侵心间,甚至比先前要更胜上几分。 血池仍在不断翻涌着,幅度却愈来愈小,那个光球亦是随着涌动的血水开始渐渐下沉,最终尽数没入了池水中。 一切再度归于了平静,宛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桃夭眨了眨眼,似是还有点不适应突然的黑暗。 方才的回忆竟是到这里就夏然而止了。她不禁有些怔然,原来血池里,封印的竟然是一份记忆,国师的记忆。 她突然觉得有几分可悲,不知是因为记忆里阴差阳错的一切,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故事的走向原本可以不这样。 若是先皇后不曾谋害齐贵妃,若是江芷不为了家国大义而妥协,若是顾斐的人来得更早一些…… 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全盘皆崩。 但她并不同情顾斐,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该是他杀人害命的借口,整座邺城的百姓都已经成了他幻境中的傀儡,他早已罪无可恕。 桃夭叹了口气,随即又快速清了清杂念,开始细细思索着方才看到的一切。 为何伪装成神像,又偏偏为何用的通灵玉,祭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蹙着眉,竭力想将这些疑虑关联起来。 莫名的,一个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女子肙烟眉似蹙非蹙,明眸悲悯而哀伤,仿若与昔日无字碑旁的那一抹泪光遥遥呼应。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那张面孔,与玉女像上的面容,竟是一般无二。 混乱不堪的脑海中,那些谜团的脉络终是开始逐渐清晰起来,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她终于有了答案。 她先前只关注着通灵玉因其自身蕴育的强大灵力,是联通凡间与神族的媒介,却没有意识到,它自身蕴育的充盈灵力,又何尝不是储存灵魂的绝佳容器。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样法器能够长久的储存魂魄而不至于灰飞烟灭,但通灵玉不同,它至纯的灵力,甚至能温养一切物什,自然也包括魂魄。 这尊玉女像,根本就是储存江芷的魂魄的一个容器。 在顾斐的心中,那段最昏暗的日子里,江芷便如同一位神祇降临在他身边,圣洁却温柔,所以他细细描摹着她的容颜,将她雕刻成他心中的神像,他把她的魂魄温养在其中,仿若她仍在他身边,俯视着他,悲悯着他。 知道了通灵玉是储存魂魄的容器后,桃夭也能大致猜出祭祀的目的了。 是为了复活江芷。 那尊玉女像,刻得就是江芷,顾斐所做的这一切,包括那场祭祀,都是为了复活江芷。 难怪需要活人献祭,难怪整座邺城的人都变成了魄灵。她想她大概明白了顾斐所实施的禁术到底是什么。 此禁术唤做还阳,乃上古祭祀,就连她也只在古籍中匆匆瞥见一眼,只知道个大概,其阵法记载的并不详细。 据古籍记载,此法能使人起死回生,但必须在故去的百年内实行,且施术过程中,须得至少百名与施术者条件相符的人献出魄灵,温养其魂,待到祭祀最后一日,择良辰,选一生人祭天,献祭即成,故人便会归来。 魂魄与魄灵之间之差一个生前的记忆,他将所有人的魄灵与记忆分离,魄灵便会变得纯净,这样,他就能利用与江芷条件相符的少女的魄灵来修补江芷破碎的魂魄。而剩下的,无足轻重的魄灵,自然就变成了维持着幻境继续运转的牺牲品。 一切都昭然若揭,桃夭不由得叹了口气,生死有命,他不该如此执着的,这般逆天而行,只会徒增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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