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们继续向目的地进发,略显焦急的动作既不会过于引人注目,也能够最大程度上提高工作效率。在这五十台机器里面,只有一台仿生人回头看了一眼李文卉。而让他如此去做的目的也很简单:模仿人类。在他发现这种动作如果持续太久,会显得自己不像个人类时,便马上收回了目光。 “来旅游的?”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李文卉仰起头,看到一个拄拐的老大爷,胡子上黏着几粒米,套件白色大汗衫。 “嗯,算是吧。”她说。 老大爷拐杖在地上捣出几声,将身体歪到一条腿上,站她旁边:“最近来旅游的人真不少,不知道是哪里有了什么新景点?问那群人也没个回答我的。” 李文卉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哦,这么个样。”老大爷偏过头,打一个很响的喷嚏,又伸手捏着擤鼻涕,往树下甩了甩:“来散心,就认真看看。我们这啥都有,山美、水美,你要是不知道往哪去,尽管路边上找个人问问,哪都能给你指出来。” “好,谢谢。”李文卉向他点点头。 大爷从兜里掏出块布,像是旧衣服上裁下来的,抹抹鼻子:“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 “你男人呢?” 李文卉一愣,她知道对方没有恶意。说白了,三十年时间匆匆过去,除了稍微推动人类科技在许多人看不到的地方飞速发展,她也就是个老太太。 临近退休的那种。 “吵架呢。”于是她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惹我生气,给他赶出去了。” 说完后,竟在这种宁静的绝望中,感到一丝好笑。 大爷哈哈大笑,在这种闷热的天里,笑得特别畅快,还一边咂嘴一边乐:“你娃呢?” “上学。”李文卉不由多编几句:”大学快毕业了,还愁找工作呢。“ “找工作急什么。” 大爷也是接受新时代熏陶的人,劝道:”别跟那80、90后的人似的,忙着让孩子找这个找那个的。他们自己路就得让他们自己走。咱以前就不喜欢听人问什么找对象,什么升职加薪,咱一大把岁数,也别让孩子听——最近不是流行那个,放养教育?我就觉得很好。“ 李文卉笑笑。 “不是我多管闲事,你也别跟你老头过不去——不是我说,有啥事过不去的吗,好事赖事也凑合几十年了,他抽烟了?喝酒了?唉,你等他跟你低个头,你这样这样也就过去了。” 老大爷指了个方向:”也别在这儿坐着愁了,那边可能最近有个什么新活动,我看好多人往那凑。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看网上到处在那说,最近什么科学爆炸发展,人类就得往那太空上飞了。反正来都来了,你也放松放松,别想那些个事了……好赖到现在,总算是清闲下来,这要是还为了个鸡毛蒜皮的事发愁,退休不就白退了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是不是我说得对吧。“ “是。”李文卉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总算意识到对方是特地来安慰自己的。 只是离她休息,可能还有一会儿呢。 也就一会儿。 - 【2061.11.27 第五百个地下世界成功建成,随时可以投入使用。自愿参与低温休眠技术测试(六年)的1564位志愿者内,共计56人死亡,10人重伤,150人轻伤,48人出现情绪过于激动或低落情况。测试结果:目前人类可达到的低温休眠能够保持五年内98%人类的身心安全,超过五年则以极高速度失效,致人死亡。后续研究将尽可能降低致死率。】 还有十年。 特殊地下世界建造结构完善,当日李文卉便着手转移。 交接速度之快,令人类自己都讶异。 “十年倒计时来临,是时候将一切收尾了。”会议最高领导人站在台前,第一次,抬起下巴,严肃宣布:“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就在所有人激情澎湃时,会议厅巨大的投影突然闪烁两下。 “人类总是这样,不长记性。” 使者平静地出现在正中央。 “早在二十个地球年以前,我就猜到你们的二十六组里,恐怕有一半都是用来欺骗我的假动作。” 他抬起一片翅膀一样的“手”,指向投影,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参会者,最终停在脸色大变的A组组长身上。 “在最初,你们收集了接近一年的世界书籍,包涵人类文明的各个领域,我并非真的相信了你们只是为给我解闷。” 他又跨过A组成员,面向李文卉:“包括你们的两个计划——地下世界,和外星移居。和你们之前提交上来的所有计划一样,给我看的是一套,而你们自己理解到的是另一套。之前我都是通过推测你们成员中已死的大脑而侦破的,现在你们提防起来,不代表我就不上心了。” 他说:“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 “我们很少说谎,只因为我们拥有更加快捷的交流方式,但不意味着我会被一些小聪明愚弄。” A组成员争论道:“并不是这样的,您不能因为——” 而使者打断了人类的辩解,他摊开身体:“没关系,和二十年前一样,我对你们隐藏的秘密不感兴趣。” 一份厚厚的资料在低重力下展开,嘶啦,挞责一点点将其撕碎:“去猜测你们人类的想法太难了,无法理解。但是为了我们文明的延续,我只好叫停所有你们容易伤害到我们的科技发展。” 他将写有可控核聚变几个字的纸摊开,展示出来。 上面并不是全部,甚至可以说是刚刚与人类研究的进程沾边。但这态度,依然让所有人类背后一凉。 “请等一下。” 尽管A组成员完全不清楚其他组的进展与计划,但理智告诉他们,这份研究很重要。 “有关这一计划,或许我们还有商量余地……” 可审判依旧无可阻挡地传达下来。 挞责使者说:“叫停。”
第27章 蒋春意之死 核聚变能为地下世界提供更高生存几率,叫停消息传来时,李文卉听到同为地下世界计划的B组、D组、E组同时哀嚎起来。 “该死的挞责!” 这句话反复说过很多遍,已经在整个科研所里见怪不怪,甚至成为一种口号似的东西——人类需要一点粗俗直白的东西进行发泄和自我激励。 一开始使者还因此生气,后来经过A组成员的辩解,它才勉强承认了人类这种不礼貌的“表达感情”的方式。 这时,所有人都在为可控核聚变捏一把汗,相关小组尽数出动,并不打算放弃人类这一求生之路。 但在这种重视下,“叫停”带来的压迫感反而越发明显。 无论如何也算不出那最后一个结果,开再多会议也求得不了那一个关键数值。 而人类没有时间浪费。 于是巨大的反应堆终于冷却下来。 核聚变用不了,只能将希望转交在核裂变上。在不影响整体计划实现的基础下,各组尽可能快速地转移重心。研究所内,一时间随处可见小跑着走路的人。 特别Z组,脱离核聚变后,继续研究核裂变在各个计划中担任的责任。他们要进行工作交接,同时面临着必须迅速调整心态的重任。 “三十年前,你们还会因为我的叫停而痛哭,停止研究进度。”使者复杂说道。 A组成员从整理文件中抬头,微笑着:“人类是会成长的,这还得感谢您。” 挞责是一个总被其他文明评价为“发展缓慢”的种族。 虽然这其中包含着对中子星上时间流速的误会,但伴随着宇宙间文明的互不理解,长期以来,“缓慢”几乎成为挞责的代名词。 “真恐怖啊。” 使者第一次思考很久,才认真道:“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天灾,恐怕人类文明很快就会与三维联盟产生第一次冲突。” 巨大的沙漏中,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人类命运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倒计时——他们没有再一个十年计划。 决胜就要开始了。 听说核聚变的叫停对于宇宙移居计划打击很大,自那天起,李文卉看见母亲整日躺在医务室里。 组长权能早已名存实亡,她只负责一项单独的秘密任务。 各种药物进行严格进行审核后才允许送入蒋春意口中。在那间专门的房间里,她几乎被允许做任何事。 说实话,88岁高龄对于蒋春意来说,至今没有明显疾病、没有老年痴呆,已经算是医学保养的顶峰。想要让她继续为人类计划奉献一份力量,也只是人类之间迷茫抓住一根浮木罢了。 坐在拉紧帘子的窗前,这位高龄研究者微笑着:“已经坚持到现在,再多活一会儿,就能亲眼见证人类究竟是走向毁灭,还是迈向宇宙。” 但蒋春意的眼睛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浑浊,春去秋来,转眼一年。混沌是人类衰老后的必然趋势,死亡是人类衰老后的必然结果。 再伟大的人类也无法抵挡时间洪流,那颗无法用任何价值估量的大脑,终究会因为某个日期的到来而混沌。 曾有人将人类的大脑与宇宙联系在一起。 经过漫长的发展、碰撞、蓬勃、爆炸、新生,时间推动万物单向发展,最终,宇宙将熄,成为一片荒芜。不论是灿烂的文明,亦或者闪耀的夜空,都会因熵增的不可逆转而消失。 对于宇宙,人类称之为“热寂”。 而对于人类自身,人类称之为“死亡”。 ㄖ青仔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蒋春意只是不断低喃重复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许多来看望她的人来了又走。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也不允许有任何交流——蒋春意的大脑里藏着一个人类不可言说的秘密,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分享——有个猜想逐渐在所有见到她现状的人脑中形成,使得他们在临走前,只是沉默地向她脱帽,深鞠一躬。 终于,在2062年的12月26日,和人们一直刻意避免的想法一样,仪器发出一声长而平静的提示音。 “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医生告诉李文卉,轻声说:“她很坦然,没有遗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 李文卉看向床上盖着的白布。这位研究者将自己晚年所有时间奉献给人类,然而在倒计时即将结束时倒下。 她的眼睛始终看向天空——那里有星河,有文明,有她向往的一切,然而最终还是被人轻轻合拢,使她安眠。 一直到死亡终结,都没有人知道她大脑里的秘密是什么。 和其他所有死亡的科研人员一样,她的尸体没有一刻耽搁,迅速送往专门的地方火葬。 李文卉谢绝了与母亲手拉手哭泣悲哀的提议,她是知情者,知道这枚大脑只要尚且完整,就有可能被使者窃取,而尽快火葬已经是保证人类计划顺利进行的,最体面的处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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