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这张曾经风华绝代,如今却不堪入目的脸,无论用多少胭脂粉末都掩盖不住那丑陋的痕迹。 台上的歌姬优伶这辈子最重要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声,二是脸。 如今这两样能在乱世里糊口的本领都毁于一旦,他往后何以谋生? 戏子悲痛欲绝,难以接受,手中的白绫绸缎一剪,便是要悬梁自尽。 一直躲在窗外窥视的将军急忙踹开了房门,又一次将他从生死边缘救了回来。 怀里的人哭花了妆颜,声音也是极度沙哑:“将军不必救我,现在我这般模样,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将军心疼不已,粗糙的手轻轻抚摸上眼前娇美的脸,无视了那些丑陋的伤疤。 “大不了我们不做戏子了,你留在我身边,你美若天仙也好,丑如夜叉也罢,我都不在意,我只要你一人。” 闻言,戏子微微垂眸,低下了头,哀伤轻喃:“可我是男儿身……” 将军愣了一下,忽地朗声大笑起来,那笑也不是自嘲与悲哀的,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欢畅和快意。 “将军笑什么?” 男人的胸膛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有千军莫挡之气概。 他打横抱起了戏子,随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就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般。 将军摩挲着对方垂下来的青丝,在戏子困惑不已的注视中,温柔地说道: “我既然心悦你,又何需介怀你是女娇娥,还是男儿郞,遇一良人足以慰风尘。” 他这样的话放在兵荒马乱、封建保守的年代里,无疑是个笑柄,但也句句真心。 戏子难以置信地凝视他,明眸秋水的目光里,荡漾着无法掩饰的错愕和惊喜。 自此,将军常常陪伴在他左右,教他读书识字,教他骑马射箭,偶尔还会与他谈论兵法谋略。 戏子静静听着,很少答话,却再也没有唱过一句戏腔。 将军不愿看他黯然神伤的模样,便给他戴上了斗篷面纱,带着他去茶楼里听人说书,听坊间的奇闻异事。 戏子第一次发现,原来话本上描述的稀奇玩意,和亲眼所见的,相去甚远。 日子就像马车一样很慢,很平淡。 但戏子却很珍惜,他平生头一回真正感觉到了活着的意义,没有日复一日的苦练,也没有束缚到无法喘息的枷锁。 他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快乐。 世人皆道戏子无情,却怎知戏子也有心,抛去那逢场作戏的悲喜,留下的,都是些至深至切的东西。 他似乎动了情。
第92章 三魂七魄为礼 好景不长,奸臣祸乱朝纲,皇帝昏庸无道,匈奴来犯边疆,内忧外患,百姓苦不堪言,提心吊胆。 一纸诏书,将军身不由己,披上战袍,远赴边境,这一去便是视死如归。 沙场临别前,戏子一拢红衣,终是开了口,唱着一首啼着血泪的霸王别姬。 窗外大雨滂沱,含悲饮怨,落的不知是谁的心头,一声虞兮虞兮泪眼已潸然。 醉里挑灯看剑,眼前人长衫翩翩,说不尽锦瑟年华,花腔哀绝,繁华终究落幕。 曲终人散,西风又拂过了谁的叹息,弦月又残了谁的别离。 唱罢,那人红了眼,语声哽咽: “将军此去战场,定要活着回来,若你安然归来,我还为你一人唱戏。” 将军紧紧抱住他,力度就像要将他刻进身体里,随后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等我回来那日,我便以一颗赤忱真心为聘,三魂七魄为礼,来娶你,可好?” “好……一言为定。” 日薄西山,将军骑上骏马,手提长枪,久久徘徊在城门口,前来道别的百姓拥满了城外,可想见的人却迟迟未到。 也许是那人接受不了离别吧……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目既未见,心亦然不会跟着烦忧。 马下的士兵出声提醒:“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好,我知道了。” 可将军不知,戏子乔装打扮,早已混进了军队里。 战火连天,滚滚硝烟,双方连.战数日,敌军来势汹汹,死伤无数。 朝廷已任由佞臣掌控,迟迟派不来增援,大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落,面对咄咄逼人的匈奴无非是以卵击石。 数十万兵马最后也只剩下十几人。 多座城池被破,对方愈战愈勇,将军再是怎么孤军奋战也是无力回天。 伤痕累累的他肩膀中箭,受伤落马,人也不知所踪。 那些有名的无名的,被大雪覆盖,苍天替他们办丧,敌军胜利的号角成了送葬的唢呐,乌鸦低沉的鸣叫成了啼哭的哀悼。 慌乱之中躲在暗处的戏子跑了出来,孤身穿梭在尸体和炮火里。 他身上的兵甲突然不断虚实闪动,一会在古装,一会又成了现代装。 戏子忽而变成了纪语卿。 他茫然无措地站着,低头看向黑漆漆的双手,不敢置信地摸上脸庞,任凭前方冲过来的敌人穿过胸膛。 见状,江楼弃疾步朝他走了过去,焦急询问:“小纪,你怎么样了?” 闻声,纪语卿立刻抬起头,眼睛一一扫过面前的几人,“江哥,谢老师,还有小周……你们……嘶~” 话没说完,他只感觉头痛欲裂,心脏抽痛,双手死死抓住头发,腔调又恢复了戏腔:“将军……我要去救他!” “小纪!” 江楼弃的手臂忽而穿透了小青年的身体,没能拉住他。 谢九尘看着不远处那个瘦削的身影,平静淡然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故事还没结束。” 在脚步跨入战场的那一瞬间,纪语卿又变成了戏子。 耳边轰声四起,弥漫着呛人口鼻的浓烟,他弓着身体,借着成堆的废墟,躲开了搜罗的敌人。 他刨开血肉模糊的尸骨,在断壁下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将军。 此时的男人奄奄一息,蓬头垢面,再不是戏子仰慕的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可他眉宇间的傲气却是多少伤痛和磨难都锉灭不了的。 戏子背起了那人,瘦小的身躯步履维艰地跨过残骸,一步步地走向安全处。 就在他把将军安置在一个无人察觉的废墟里时,后面那几个搜捕将军的匈奴也跟着追了上来! 眼见两人性命岌岌可危,戏子慌忙披上了将军的盔甲,毫不犹豫地引开追兵。 可敌众我寡,终究双拳难敌四手,那点练戏时的武功也救不了他。 戏子又变成了阶下囚。 阴冷的地牢里,常年斑驳着潮湿腐朽的味道,和无尽的黑暗。 他咬着牙口,不愿说出将军的下落。 等来的,无疑是敌军的烙铁,数不胜数的严刑拷打,以及非人的折磨。 不过这些又能如何呢? 为了将军,他左右不过只是疼在身上,心依然还是有温度的,不痛不痒。 地牢里又一次响起了戏腔,凄怆的语调令人不觉泪下。 他一字一句地唱着烂熟于心的曲子,唱着他们离别时的霸王别姬。 脑海中一丝一缕的回忆掺杂着太多太多美好得不可思议的当初。 将军没有死,可戏子死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孤身一人杀到了敌军的营帐里。 将军杀红了眼,仇敌的鲜血映红了半边天,浸染了昔日里英挺的脸。 他从地牢里抱起戏子冰凉的尸体,刹那间泪流满面,失魂落魄。 “没有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那人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来迟了”的话语。 在敌军重重围剿中,刀光剑影映衬着苦情人的生离死别。 将军举起长剑,自刎于君前。 那一年,凛冬的寒梅又开了。 砭骨的残风一吹,飘了几瓣深红色的梅花落在皑皑白雪上,像破碎的红玛瑙,像点点血泪,分外妖艳。 有人兴致勃勃地去黄泉路上赴约,就像当初相见那般。 回忆终止到这一刻,幻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剩下的全是漫无边际的阴雾。 崔言酌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眼角缓缓落了一滴离人泪,不知是因为千年前的愧疚,还是现如今的久违。 过往云烟,一支勾勒眉角的笔,一袭染尽红尘的衣,一段花腔婉转的唱词,一篇死别生离的曲艺,穿越千年的曲调还依稀在耳边响起…… “崔判官,没想到你跟小纪之间,还存在这么一段悲剧啊。” 短暂的感慨完,江楼弃蹲下身子探了探纪语卿的鼻息,担忧的心也不再悬着。 周嘉翊吸着鼻涕,甩了甩手里的纸巾,“呜呜呜,小纪哥哥前世也太虐了吧?虐得我心肝疼!” 谢九尘也跟着半蹲下来,看着面前魂不附体的男人,轻轻唤了一声: “崔言酌?” 听到熟悉的声音,崔言酌茫然间回过神,缓缓转过头看向他,颤抖着语调: “冥主大人……” 下一刻,他另外一只手抓上谢九尘的衣袖,目光隐含着恳求和割舍: “大人,语卿他在阴冥之境里恢复了记忆,您能不能抹掉……” 谢九尘面露惊讶,“你当真要这样做?不想跟他同在一处了?” “我当然想!没有任何一刻是不想的,想的都快要疯掉了……” 崔言酌极力克制着情绪,说: “可是我不能,人和鬼相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那样只会害死他,我身为地府判官,入不了轮回,而且约定还在,怕是永生永世都不能跟他在一起了。” 听到这话,谢九尘不禁愣神,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身旁忽而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灼热的温度似要侵入五脏六腑。 江楼弃自然看出了他的顾虑,眉眼弯弯,梨涡浅浅,无所谓地说道: “没事的,别乱想,也别皱眉。” “嗯。” 谢九尘抬眼重新看向了纪语卿,双指微微一凝,轻按在他的额间。 璀璨的流光像一圈行星带,渐渐围绕着小青年的身体,在周边旋转。 等到光晕散去,谢九尘放下手站起了身,“他醒来之后不会记得你了。” 地上的男人憔悴无力地应了一句:“多谢大人……” 江楼弃细心地拉了拉小青年敞开的衣服,“崔判官,我有些好奇,你刚才说的约定,是什么?” “我和冥主大人立的誓约,只要让语卿能重新投胎做人,我愿意舍弃三魂七魄救他,生生世世做地府判官。” 崔言酌神情已然麻木,又说: “千年前,我自尽后被鬼差带到了黄泉路边,我不愿过奈何桥口,也没有喝孟婆汤水,在望乡台上等了他好久,也终是等不到他,孟婆告诉我,他不会来了,那人已经魂飞魄散了。”
119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