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他手心出了层汗。 老实说,天道向他们提起的那几位神明之中似乎没有一个特征与仇逸仙相符。他不知道是因为天道觉得仇逸仙不会妨碍他们才没说,还是因为祂认为时候未到,暂时隐瞒了他的存在。 毫无疑问的事,现在向一位不知底细的神提出这种要求,是绝对的冒险。 如果面前的神明为此勃然大怒,他要面对的处境一定会比现在更艰难。 可正因为了解神这种生物,他才不得不提出要求。 有时半点反抗都无的顺从接受,在自然之中,便是另一种形式的受死姿态。 他必须竖起这些或许不存在的尖刺,加重接下来要说的话的份量,才能搏一搏生机。 “这是人类的讨价还价?居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仇逸仙像是觉得有趣,竟然同意了,“好啊,我可以回答你三次。你想知道什么?” 李妄松了口气,觉得捡回了半条命,却没有立马提问。 经过简短的对话,他确定了一件事——仇逸仙比其他神都要像个人。或者说,话语动作神态,都不是空冷的。 他富有感情。 这六年,李妄在一次次神力运用中早就明白了,感情是神明的力量源泉,只是颇为极端,又或者说,纯净单一。 须沧失去纯净的感情源泉,又无法在人间感受感情,只能进入人类心脏感同身受。 伏光想要研究出奇怪生物的感情更胜过对神女的爱意,在崩解后,几人得到的些许记忆中说明了这点。 罗魁暂且不论。 换而言之,力量越强的神,感情越充沛。反过来想也一样。感情越充沛,神明可能更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他必须谨慎。 “罗魁为什么找你?”好一会,李妄终于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他认为,或许能从这个问题中得到一些突破口。罗魁当时的态度不像是找熟人叙旧,也不像是找仇人寻仇。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债主寻债,有种不见人誓不罢休的气势。 是什么债务,能让一位神明执着? “他啊。”仇逸仙连思考都没有似的,直接把答案给了出来,“他想向我寻求援助,帮他赢下即将到来的战斗。” 即将到来的战斗……李妄只能想起所谓的神明的六日之约。果然那个日子已经快了。 要寻找帮手,说明其他参战的神不容小觑。对一位神来说是如此,对人大概无异于螳臂当车。 可不挡车,车会压死的就不止一只螳螂了,全天下会有无数人为此死去。 他抿唇,紧紧盯着神明:“你执掌何等权柄?” 仇逸仙挑眉,仿佛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他若有所思:“你果然知道权柄的存在。那些山野间的神都不一定知道这件事,能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们这些天外天的神,只剩下了——天道。你这身奇怪的力量,难不成也是祂帮助你获得的?也是,真是普通人,不可能站在我面前说这些话。这么说来,你的不同或许有了一部分解释,可最关键的仍然说不通……” 完全沉浸在自我想法里的神,叽里呱啦说了好一串。 直到李妄忍无可忍地提醒:“你还没回答我。” “自由。”那位神念了一个李妄从未想过的词,“我执掌——自由。” 为什么? 变化、流动、裁决,李妄都能理解,可为什么是自由? 这为什么是一种权柄表现? 是什么人的自由?还是神的自由?自由是一种力量?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海乱窜,李妄忍住冲动,把最后一个问题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认定我在模仿别人?” 这或许会成为最没有价值的问题。因为答案说不定只是这位神的专断思考,毫无根据。 可内心那个藏了太久的声音,还是轻声推动他做出了这个选择。 就当做他一时糊涂。事后他会这么跟牧月他们解释的,如果能有事后的话。 然而,仇逸仙睨着他,浅金的眼眸比日光更剔透。 他漫不经心说:“我执掌自由,能看清这世上所有的不自由。人类都是喜欢自讨苦吃,让自己不能自由的奇怪生物。” “他,”指向了师鱼鱼,“困于未能偿还的恩情与孝义。” “她,”指向了祝笑笑,“困于忘却的自我与不能忘记的过去。” 像是一眼就看透,神明轻描淡写,将人类的不自由一一点出。 “她困于家族束缚与尊严。”牧月。 “他困于无法回应的期望与茫然的未来。”颜玉麟。 “他困于血亲的死亡与己身的狂暴。”古银。 “他困于出众的天赋与缺乏的感情。”游生。 李妄越听越心惊,仿佛有一只小鼓在心头加速敲击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咚、咚、咚。 又沉又重。 他说不清到底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 仇逸仙:“他们的不自由是向未来前进,是有选择的牵绊。但你不同。” 咚、咚、咚。 李妄直觉那不会是他想听的话。 可他动弹不得,阻止不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能听神明继续说,听鼓声不断躁动。 咚咚咚—— 不能听,不要说,不行! 在鼓声攀升到最高时,李妄听见了高潮的轰鸣。 “——你的不自由,在杀死你自己,假装另一个人。” 敲碎一切虚伪面具的轰鸣。 咔嚓,有什么被太过突然揭开,亮在了日光下。 黑发金眼的神高高在上,比日轮更为耀眼,更为无情,逼问道。 “现在该你回答——你到底在模仿谁?” 李妄的表情一瞬全部消失了。 他像是一尊瓷像,神情间只有淡淡的平静。
第49章 人在明白该如何活下去之前,就已经自然而然活着了。如嫩芽生长,蝴蝶飞舞,风吹大地,是稀松平常的事。 以前的李妄,就是那般普通地活着。 他似乎跟村子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打鸟捉虫、赶羊逗狗,闯一些不大不小的祸,做一些尽显顽劣的小坏事,带着纯粹天真的笑意穿梭在自己生活的这片小小天地。 只除了一件事。 “呜哇!”阿牛往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无意中缩起了脖子,才又把头伸过来,瞅瞅他手上的痕迹,嘟嘟囔囔抱怨,“你怎么把它掐死了,看着好恶心。” 李妄把手上的幼鸟尸体放下,看着几只蚂蚁慢慢围拢过来。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蚂蚁们爬上幼鸟尸体,回答了玩伴的问题:“它从树上摔下来,活不成了。它的爹娘已经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你不要管它不就好了,反正它总会死。”阿牛也蹲下一起看蚂蚁,嘴上还在抱怨。 李妄有些困惑:“可如果一直让它等死,不是更痛苦吗?” 阿牛挠挠头,像是没能从这话里找出反驳的方向,便只说了句:“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说不定它爹娘会回来找它。” 这回李妄只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小孩子思维跳跃性强,很快便将这茬忘在脑后,折腾起其他的东西。 两人在荒地上玩了一会,直到阿牛注意到天色,说要回家吃饭,他们才互相道别。 李妄自然也要回家,抬脚时瞥见下方汇聚的蚁群。 他毫无波澜地、平静地踩了上去。 嘎吱嘎吱,沙砾与鞋底摩擦出奇怪的声响。 黑发的孩童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娘亲!”李妄踏入院子,一眼看见正拎着条鱼数落他爹的娘亲。 “狗儿回来啦。” 李氏听见声音,原本不悦的面容一变,又回到了柔软温和的模样,无视满脸苦哈哈抱着鱼走开的丈夫,亲昵地拍了拍冲过来撒娇的儿子的肩膀,问道,“今天去哪里玩了?有没有受伤?遇见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李妄仰着脑袋一一作答,眼珠子不自觉盯住娘亲的肚子,甚至看入了神,话说着说着就断了。 李氏一看儿子这魂不守舍的模样,觉得好笑,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这么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做哥哥吗?从早到晚都看八百回了。” 李妄捂着额头不服气:“我才没有,只看了几回而已。”说是这么说,眼睛却还是不住地瞟李氏的肚子。 李氏觉得这孩子大概是太想当哥哥了才这样在意,毕竟周遭有弟弟妹妹的孩子不少,说不定在他面前说过几回,这才这么惦记。 “别急别急,要当哥哥,还得好几个月呢。”她轻笑着,赶他回屋子,“待会要起风了,你快回屋里去。” 李妄有心再在外面玩一会,却怎么也抵不过李氏的话,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回了屋子,找了靠窗的地方坐下,远远看着他娘。 他仍然忍不住去看他娘的肚子。 却与李氏认为的想法完全不同。 他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那样的地方,真的藏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人,藏了一个人吗? 爹教导他说,要敬畏生死,要尊重生命,做个好孩子。 李妄想要做个好孩子,磕磕绊绊学着大人的言行,可他打从心底不明白——死与其他事有何不同。 他见过被玩伴们一脚踩死的老鼠。灰黑的老鼠血肉模糊,倒在地上四肢不再抽搐。 他见过村里杀猪的场景。将死的猪哀嚎震天,却争不过大人们的力气,被一刀断了咽喉,最后在血液尽逝中咽气。 他见过上山失足摔死的青年。被找到时,青年大半身子藏在深秋的树叶里,面色比渐亮的天色更惨白。 他见过寿命已尽的王奶奶的模样。她躺在棺材里,穿着艳丽的寿衣,一动不动,也不会睁开浑浊的眼睛。 无论哪种死亡,都未能挑起他内心波动。 他站在人群中,随其他人一同欢笑、哭泣,心里却升起巨大的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值得欢笑、哭泣? 直到许久之后,李妄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他是个天生冷心的怪物,根本不用教导,便轻易学会了冷漠与残酷。 所以才不悲伤,也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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