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他亲眼目睹,或许会将那滴泪误认为是河水。 他却偏偏看见了那滴水是如何出现,如何沾染温度,如何轻盈坠落。 无声的、悲惨的落泪。 啊啊,这可…… “真好看啊。” 李妄听见面前少年忽然发出奇怪的叹息,一抬眼就对上了一道略显炽热的视线。 这态度有些奇怪,李妄抹了把脸,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我改变主意了。”靠近的人完全不在意似的,又凑近了些,脸上挂着初见时温和的笑,“我是师鱼鱼。师父的师,金鱼的鱼。你叫什么?” 李妄还是发不出声音,只能无言地注视着他,不理解他这突然的态度变化。 “算了,自我介绍之后再说。”师鱼鱼紧紧盯着他,“现在,你再哭一次吧。” “……” 这一瞬,李妄有思考过,脑子进水到底会导致哪些问题。 他并不理解这莫名其妙的话,也不想照做。只是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师鱼鱼确实救了他两次。于情于理,他至少得给出一点友善的回应。 李妄抿唇,挑了块顺手的石子,用没受伤的右手在空地上写下两个字,指了指自己。 “李、妄。”师鱼鱼点点头,“你是李妄,我是师鱼鱼。这样我们就算彼此认识了,那么,作为我救了你的报答,你再哭一次吧!” 他兴致勃勃,再次提议。 李妄皱眉,又写下三个字——为什么。 师鱼鱼眨眼:“因为我想看。” 想看别人哭?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啊不对,村里的阿宝就总喜欢扯同龄女孩的辫子或者掀她们的裙子,然后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哭,他说这样很好玩。 所以,师鱼鱼也是想耍他玩吗? 李妄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姑且将这件事定性为师鱼鱼的心血来潮。 他犹豫了会,写道:哭不出来。 做不到与不想做,前者更显身不由己,被继续为难的可能或许更低。 “为什么?你刚刚不就哭出来了。”显然师鱼鱼不吃这套,他催促道,“你想想悲伤的事,快点哭出来。” 如果去想悲伤的事,沉浸其中,的确有可能会忍不住哭出来。 可李妄盯了师鱼鱼一会,快速地划拉了同样的几个字:哭不出来。 动作比之前粗暴许多,显得不太耐烦。 师鱼鱼看出来他的耐心殆尽,没再继续要求,撇撇嘴,视线滑到他包扎得乱七八糟的胳膊上,又说:“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伤患。” 他伸手过来:“作为同伴,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的胳膊烂掉的,我来帮你吧。” 完全看不出之前冷漠旁观的模样,看上去热心而可靠。 李妄并不想被他帮助。 师鱼鱼忽然改变的态度很可疑,像是有什么别的阴谋。 可现在他受着伤不好移动,又哑了嗓子,说不出拒绝的话,字还没写出来,就被师鱼鱼近了身,探到了伤口。 “这里不好好处理,可是会彻底烂掉的哦。”师鱼鱼捏住他的胳膊,三下五除二拆开之前的包扎,仔细打量一番伤口后,轻描淡写评价道。 李妄有一瞬间犹豫。 他的确不擅长处理伤势,无法判断师鱼鱼是不是在骗他。如果是真的,那么…… 未尽的思绪被刺痛打断,宛如钢针扎肉的疼痛自胳膊向下蔓延。 他侧头一瞥,师鱼鱼正一边重新勒紧他的伤口,一边期待地盯着他看,视线不断在他眼角徘徊。 像是在等他因为疼痛哭出来。 这家伙果然没安好心。 也根本没有放弃那个无聊的主意。 李妄马上冷了脸,面无表情任由师鱼鱼折腾他的伤口,直到师鱼鱼失望地结束了“帮助”,他才一把推开他,刷刷写了几个字。 师鱼鱼一瞧,笑容就挂不住了。他追着慢吞吞移动的李妄不断劝说,试图改变他的想法。 但李妄的想法如同写下的字迹般坚定。 [我绝对不会在你面前哭了。] [绝对!]
第6章 “李妄。” 听见那个欢快的喊声,李妄几乎下意识背过身,又拽了两根林间的藤蔓,假装在整理包裹里的东西。 可惜这并不能阻挡什么,喊着他名字的人从后方按住他的肩膀,凑过来一张嬉笑的脸。 李妄几乎在心中叹息,听见这人吐出这三天不断重复的话语:“你今天想要哭了吗?” 果然又是这件事。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师鱼鱼对让他哭这么执着。这三天的同行旅途中,师鱼鱼最喜欢问的就是这句话,以至于现在李妄想起他的脸,都会接连想起这句快要入脑的话。 他问过师鱼鱼,为什么总是想要他哭。 当时师鱼鱼绕了绕后脑勺的小辫子,不假思索:“因为很好看呀。” 李妄:…… 李妄不能理解这份好看。 他记忆中其他人哭起来都会涕泪横流,看上去很是狼狈,完全不能和好看这个词挂钩。那天他控制不住情绪哭了的事虽然有些羞耻,但李妄确定那同样不是和好看沾边的场面。 由此他认定师鱼鱼没有说实话,还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 现在追着想要他哭出来,大概是想要戏弄他。 李妄收好包袱,绷紧面皮,不让一丝一毫的感情泄露,快步往预定的方向走。 “你也太冷淡了点。”师鱼鱼收回搭在肩膀的手,背在脑后,“我们可是同伴,你一直这样的话,是交不到朋友的。真诚一点才能得到他人的真心哦。” 真诚? 李妄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缓慢地动了动嘴。 [骗子] 师鱼鱼眉头一挑,眯着眼笑:“你说‘好的’?你能理解这一点真是太好了。作为我们达成共识的庆祝,你要不要哭一次看看?这是感动的事吧。” 这次李妄头都没有回,径直向前。 “所以说——李妄,蹲下!” 几乎是听清师鱼鱼话语的一瞬间,李妄就已经下意识行动。 “咔——” 飞射而来的尖刺,以可怕的速度刺破空气,狠狠扎到远处的树木上,留下一排排整齐的圆形孔洞。 不难想象,那些刺如果扎到人身上,一瞬就能让人变成活体刺猬,流血而死。 “是针刺蜂。”师鱼鱼滚到一块大石头背后,一面抽出双刀,一面小心探头看向左前方。 李妄就近躲到树后,也看向那个方向。 林间隐隐传来蜂群的嗡鸣声,且愈来愈近,愈来愈吵。 “这种妖兽攻击性很强,排斥一切靠近它们巢穴的存在。我们应该是进入它们巢穴附近了。”师鱼鱼压低声音,指了指他们原本要去的方向。 “它们速度很快,而且会拿尾部的针当做武器攻击敌人,与普通的蜜蜂不同,这些针能够快速再生,每一只针刺蜂都能投出至少十根针。那些针非常锋利,连骨头都能刺穿,更别说是五脏六腑。一旦身中超过十针,与死无异。” 也就是说,正面迎击,会死。 李妄感觉嗓子有点干,他抿了抿干燥的唇,做了个嘴型。 “避开?”师鱼鱼摇头,“做不到的。刚刚那两排针就是攻击前的最后通知。如果在被发现之前我们离开,或许可行。但现在它们已经告诉我们,它们察觉我们的位置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紧紧按住双刀,对着逐渐清晰的黑黄蜂群,扯了扯嘴角:“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了它们,冲出去!” 疯狂的、残暴的、冰冷的,仿佛刀锋直刺眉心的气息自师鱼鱼周身传出,李妄汗毛倒竖,警惕心提到最高点。 根本不用解释,他已经理解了其中传达的含义——杀! 李妄过去很难理解武侠小说中所说的杀气,太过玄妙的描述反倒不好想象。可这一次,他几乎不用多想,心中已然浮现出这股气息的名字。 那是捕猎者对猎物下达的最后通牒,也是最终预警。 对于感知不太敏锐的人来说,或许这份杀气比不过实际到达眼前的刀刃,也比不过拳拳到肉的攻击。 但它确实存在,并且威慑着所有对死怀抱恐惧的生物。 才十四的师鱼鱼,为什么身上会有如此可怕的杀气? 当下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好时机。 李妄握紧匕首,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忽略自后背绵延而上的凉意。 “嗡嗡嗡——” 蜂群已经近到能被清晰看见的距离,甚至不少针刺蜂竖起翅膀,亮出了尾部的尖刺。 那模样,即使下一秒它们攻过来也不奇怪。 “看来这次会有一场硬仗。”师鱼鱼嘴角依旧上扬,“哇哦,这可真是刺激。特地送上门来替我磨刀的小虫子,这份好心,值得我好好回报。” 他突兀转头,瞟了李妄一眼,没什么笑意:“如你所见,我会很忙,可没办法为某些心慈手软的家伙收尸。” 陷入阴影的深棕眼眸晦暗一片,如混沌难辨的池水。 李妄读出其中的警告,垂下眼,摩磋了下匕首的柄。 “这不是玩笑。”师鱼鱼的声音轻飘飘的,“如果你真的不想活,那么我也没有必要救你。你清楚的吧,到底怎么样才能杀死它们——到底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我言尽于此,到底要怎么做,都是你决定的事。再会。” 说罢,他背对着李妄,小腿紧绷,腰肢发力,猛地冲了出去。 像是只奔入羊群的狼,带着汹涌的杀意,与一往无前的果敢,毫不犹豫地劈下去。 流水般划过的刀刃所向之处,必然会有敌人坠落。 那样快而厉的刀锋面前,即使是体型数倍于他的妖兽都要避其锋芒。 可那些疯狂的针刺蜂,却用更加可怕的气势,悍不畏死地冲上来,以针刺为箭,不断攻击。 林间下起凶残而锋锐的针雨,凡人触之,必死无疑。 “叮叮叮” 李妄勉强用匕首挥开部分针刺,来不及喘口气,向左翻滚,一手竖起一块枯木,挡下了其余的针刺。 他在针雨的范围外,却也是针刺蜂的攻击目标。作为入侵者,他没有被无视的特权。 这还没有结束,不断投射的针刺带来危险的预兆,刺激出一片鸡皮疙瘩,他下意识拧眉,尽力躲开。 不幸的是,正如师鱼鱼所说,只是躲避那些针刺,是无法逃走的。 针刺蜂的数量太多,攻击太快,又能从各个角度攻击。即使李妄能够短暂捕捉到针刺袭来的方向,也总有耗尽体力的时候。 即便运气好能找准时机逃走,不如针刺蜂熟悉这片森林的他,被追上的可能性绝对大于他成功逃离的可能。 一旦他无力避开那些针刺,就一定会被扎个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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