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后绕过客厅,木质屏风后,内间不算太宽的塌上,妹妹坐在爹的膝头,对着矮桌上摊开的书不满地嚷嚷着,双手在空中挥舞,如同乱长的枝丫。 他那个书生爹按着头,一脸无奈,低声哄着什么,好像没能奏效。 李氏将竹篓安置好,瞅见这幕,抿唇直笑,为李旺解释现在的情况:“妞妞听说珠珠要提前定名字了,非要她爹给她也先取个好名字。这不,还没能决定下来,闹腾得很。” 溪中村有个习俗,在小孩子长大成人之前都不会起正式的名字,反而会起个贱名或俗名,说是这样孩子长大的几率更高,不会被些神鬼妖物带走。 李旺的“旺”就是俗名,“狗儿”是他家父母叫的小名。 等他长大之后,会重新起个正式名。 李旺“嗯”了一声,几步走过去把妹妹抱下来,收获了他爹一个略显感激的眼神,顿了下才对鼓着脸的妹妹说:“想一个好名字需要时间,想的时间越久,越能想出一个好名字。再给爹一点时间,妞妞也不需要一个随随便便的名字,对吧?” 面对哥哥,妞妞眨眨大眼睛,总算听进去话,转头又对着李澄要求:“好吧……但爹你要保证,一定要是最好、最好的名字!” 她伸手比划了一个大圆,直直盯着她爹。 李澄苦笑着点头。 “对了妞妞,你哥哥带了兔子回来,要去看看吗?” “兔子?哇!!” 李氏顺利用新话题引开了女儿的注意力,哄着她去看兔子。 等她们走了,李澄才松了口气。 他喝了口茶舒气,看见旁边好奇张望的儿子,摸摸下巴上的短须:“说起来,狗儿你也十二了,要不要先确定将来叫什么名字?反正一个两个都是想,也不费什么额外功夫。” 李旺顺势坐到塌上,翻了翻那本千字书:“我……不知道。爹觉得我适合什么名字?” 他没想到随口一问真的把自家父亲问住了,半晌才听见回答。 李澄敲敲桌子,一本正经:“咳,人们常说名字是父母送给孩子的第一件礼物,包含着期盼的祝福。可这世上的祝福大抵是说不尽的。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你的想法。狗儿,你将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说给爹听听,我好为你寻个合适的名字。” “我……”李旺迟疑了很久。 他好像有很多想法,又好像没有。各种念头杂乱无章,全都在嘴边堵住,说不出半个字。 看出儿子的窘迫,李澄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事多磨,你再想想罢。不用担心,即使你说想要成为屠夫的女婿,爹也会给你起个好名字的。” 那调侃的语气,明显是知道了珠珠老是说要嫁给他的事。 “爹你!” 李旺一时被噎住,不想继续再被不着调的父亲戏弄,从塌上跳下来,一溜烟找他娘告状去。 “哎!哎!狗儿你哪儿去!”从儿子的变化中猜出他的下一步举动,李澄连读书人的矜持都顾不上,连声高呼,也没能喊回心意已决的儿子。 这晚李澄被罚劈了半箩筐的柴火,不劈完不准回房间。 这头李旺在屋里听着“咄咄”的劈柴声,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思绪不经意飘到了那个问题上。 ——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叫什么样的名字? 还没长大的少年,怀抱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沉沉入睡。 那是李旺关于未来的最后一场美梦。
第2章 那一天来得突然。 最开始,一切悄无声息。 村头的公鸡叫了一声又一声,高昂的鸣声从气势汹汹到惊恐万分,理应到来的事物没有如约而至。 养鸡的人家疑惑地冲出家门,查看公鸡的情况,生怕它们被山上下来的野狐狸叼走。 一抬头就注意到了那片怪异的天空。 被层层叠叠深黑的云雾笼罩,透不出一丝明媚的光,仿佛着预示某种灾难。 村里几只杂毛狗支着后腿站起,对着天空不断吠叫低吼,龇牙咧嘴的模样配上绷直的尾巴莫名显出一份畏惧。 圈养的猪牛羊在棚屋里烦躁地踢地拱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子里的鸟雀们哗啦啦飞起,于林子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叽叽着鸣叫。 更多暂时没有被察觉的动静淹没在幽深的黑暗。 但村人们已经注意到这份不同寻常。早起劳作的人握紧了锄头镰刀,叫醒了左邻右舍,聚在一起讨论。 “这天是咋个回事?咋还不亮,看着怪渗人。” “我听爷爷的爷爷那辈说过,曾经有过天狗食日的异象,那天啊,就跟现在似的,黑得叫人害怕。” “还有这么回事?可俺看着咋觉得不太一样,太阳这不都没影了么……” 住得稍偏些的李旺家最后一个被叫醒。 来人是隔壁家王婶子,平时一开口说话就叭叭叭停不下来,大到皇城传言,小到哪家孩子偷摘果子,什么都能津津有味说上半天。 今天她敲门叫醒李澄他们后,却哆嗦着嘴,抬头看了好几眼天,压着过于尖锐的嗓子开口:“李家的,出、出大事了!你瞅瞅这天!天啊!” 以往她嘴里的大事多有被夸大的成分,可这次李澄只是微微仰头,就明白并不是她大惊小怪。 乌云低垂,无日无月,无光无亮,仿佛心中深埋的恐惧都要被无尽的黑暗唤醒。 原本还残留的睡意瞬间全无。 李澄当即肃然,与在一旁点着油灯的李氏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跟在后面刚刚下床的儿子与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女儿,不着痕迹地挡了挡前方。 “村里正在商议这事,你学问多,比我们聪明,快来给大伙定定心!”王婶子催他赶去村长家。 “此事非同小可,稍等片刻,我立马就来。” 李澄没有拒绝,答应下来让王婶子安心,随后关上门,把向外好奇张望的儿女拉到里屋。 “怎么了爹?”觉没睡好的妞妞拉长嗓子抱怨,“不继续睡觉了吗?爹你又要给哪家的孩子上课?” 李澄摸摸她乱翘的发,又看向默不作声的儿子,温声道:“不是上课,爹娘要去村长伯伯家里办点事。因为是很重要的事,所以必须去一趟。等爹回来,给你们带糖人。” 糖在村里不算罕见,但糖人比糖要贵不少,也精巧许多,一般是作为奖励才会在李家出现。 “好吧,爹你去就算了,为什么娘也要去?”妞妞勉强认下了这笔交易,却还是不高兴,“娘不能留下陪我们吗?” 李氏走过来蹲下,将她压得乱七八糟的衣角拉平,安抚道:“娘比不得你爹有学问,但娘从祖父那里也听说过些事,这次可能是需要娘知道的事情的时候。娘也想陪你们,但不得不去。” “哼,肯定是爹胆小,非要娘陪着。”妞妞不大信这话,鼓着小脸,瞪了眼讪笑的李澄。 “那爹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一直没说话的李旺开口,漆黑的眼瞳直直望过来。不甚明亮的烛火中,映出几分稚嫩的不安。 李澄视线与儿子相交,笑意僵了几分,对他招手:“狗儿你过来,爹有话要对你说。” 他带李旺走到不会被女儿听见的距离,才轻声问:“怎么了狗儿?爹娘办完事就会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李旺抿唇,指了指放在床头的草编的蛐蛐笼子。那是他娘给他编的,没有村里老人编出的细致,却细细地修了边角,不会让手被扎到。 他说:“蛐蛐死了。” “这没办法,虫子活的时间总是不长,而且……”李澄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那是我昨日才从山上捉的蛐蛐,平时它至少能活三日。” 李旺说,“而且现下理应是卯时,天还没亮。你们是要去商议这件事吗?” 李澄对儿子的敏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答:“是,我们要去商讨此事。但你不必太过忧虑,要是商讨不出来什么对策,我们也会尽快赶回来。毕竟人赢不过天,雨雪冰雹,都不是能强行抵抗的,说不定这次也一样。” 这话听完,李旺面上的担忧散了些。 李澄摸摸他的头,叮嘱道:“爹娘不在,你要好好看着妞妞,要是发生什么事,就先躲起来,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爹娘到时候才能来找你们。妞妞还小,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你就别告诉她了。” 李旺点点头:“妞妞知道一定会害怕的。” “嗯,妞妞还小,又很容易被其他人的情绪感染。你是哥哥,所以只能辛苦你照顾妹妹了。” “我明白的,爹。” 还未长大的少年一本正经,眼中满是明澈温和。 “狗儿。”李澄看着这样的儿子,沉默几秒,忽然郑重喊了一声。 “怎么了爹?” “若是有一天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只须记得——只要你们能活下去,爹娘就安心了。” “爹?”李旺皱眉。 “不,我在说什么胡话,不算数,晦气。”李澄说完又觉得后悔似的,懊恼地按了按头。 李旺听着他爹的叹息,乖乖的没有反驳,接着又听了一耳朵逃生的诀窍,也没有因为这些诀窍颠三倒四、没有条理,堪称纸上谈兵而质疑,只是安静记下了。 直到王婶子再次敲门催促,李澄滔滔不绝的话头才将将止住,随便整理了下仪容就站到了门口。 这时李氏将梳洗干净的妞妞交给李旺,半蹲抱住他:“狗儿,爹娘去去就回。你切记万事小心。” “好。” 李旺牵着妹妹,远远看着父母跨出屋门,走向更远处。 那两个相伴的身影在阴沉灰暗的天空下一点点渺小,像是要被吞没在这辽阔天地,完全消失不见。 他终究忍不住,喊了一声:“爹、娘,你们一定要早点回来!” 李澄转身站定,嘴型动了动好像在回话,旁边的李氏回头朝他招招手,随后两人才继续走。 大概是听见了。 李旺心下稍安,放松了身体,牵着探头探脑想往外看的妹妹往回走。 “哥哥,你怎么了?”妞妞歪着头,“爹娘很快就会回来了,不怕不怕。” 像是要担起保护的责任,她煞有其事地想学爹拍哥哥的肩膀,却苦于身高,只能拍拍他的大腿。 李旺的心情在这几拍下,奇妙的好了一些。他露出个浅浅的笑:“嗯,哥哥不怕,妞妞也别怕。” “当然!”妹妹骄傲地挺起胸膛,“妞妞是大孩子,不仅能吃两个糖人,也不会怕爹娘不在,以后还要养兔子。” “嗯,妞妞真厉害。” 李旺回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骤然响起的巨大声响。 “轰隆”、“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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