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我才懂…” 才懂他的克制,他的退让,他每一次把他推开,每一次走向自我毁灭…一切都是那染上愧疚的深爱使然。 吴端与故乡的亡魂同生共死,被诅咒挚爱的魂魄庇佑着长生。 这千百年,行走世间他即是对爱人最深最烈的诅咒。 背负这样的宿命,让他怎么能不痛恨自己入骨,让他怎么能不反复向死神屈膝。 何月竹摩挲着木簪的断面。为吴端掉泪,为被诅咒的自己掉泪,为吴端与他注定相爱却无法相守的命运掉泪。 吴端...事到如今我才真的懂你。 可是,我是不是懂得太迟了。 刚刚被完颜殴打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咸水落在脸上也是刺痛,胃部也因过度呕吐而绞痛着,但最痛的,还是心脏。 好痛好痛,痛到何月竹分明又困又累,却无法睡去,只能在半梦半醒中时而流泪,时而干呕。 混合着啤酒、呕吐物、发霉木板的气味中,他竟幻觉般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 甚至幻视吴端躺在他身边,轻轻揉他的肚子,一定也是心痛到了极点,每个音节都在颤抖,“傻瓜,痛不痛?” “吴端………”何月竹想把爱人的手往胸口带,告诉他哪里最痛,却拉了个空。他对着眼前冰冷的空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后悔…谢谢…你。”
第88章 入殓师 紫藤花伴着日光倾泻。 眩目的紫瀑下,有人弹奏三弦。 乐声袅袅,那么熟悉,那么陌生,何月竹听得满眼泪水。摇摇晃晃走过去,彼此却隔得好远好远,不论走了多久,弹弦人都遥不可及。只有三弦的乐声萦绕耳畔。 他费了很大劲才发出声音,“吴端...你还活着,对不对...?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三弦声止,像是吴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也是哽咽的,“我怎么舍得抛下你。” “那你回来...你回来啊!”何月竹喊出声,瞬间惊醒。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手中紧紧攥了一夜的断簪、指上咬尾蛇戒指、以及墙上那幅“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梦啊,果然是梦。 窗外已是清晨。早春的晨光带着一股清新的芬芳,似轻烟如飘雾。他才想起,可能是阳台那株结香花开了。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了,它怎么还会开。何月竹在被窝里苦笑一阵,结香花同心连枝,寓意祝福爱情。他去年栽下,便是盼望花开时往无所观插上一束。 可他的爱情,在今年春天永远结束了。 何月竹拖着浑身是伤的躯壳爬下床,今天是老板动手术的日子,他答应要去看望的。 他买了一捧康乃馨,一提果篮,来到病房时,吴老四已经在护工帮助下穿上手术服,在做最后的术前准备工作了。 何月竹真真切切感受到,老板真的被病魔折磨得不清。那个意气风发的吴家老四,今天形容消瘦,几乎只提着一口气了。 吴老四打量何月竹脸上的淤青,虚虚笑了,“你干嘛去了,和人打架了?” 何月竹摇摇头,给老板打气,“别说这些了,老板,你马上要动手术了,养精蓄锐!” 吴老四也没有精力再问,他躺上转运床,即将进手术室。 见何月竹一路跟着,吴老四抬了抬眼皮,“小何,我妈还活着的时候一见我就骂我,说我不找人传宗接代,老了肯定孤苦伶仃,没人送终!我真没想到,会招到你这么好的员工。” 何月竹笑了笑,“老板,其实我们的缘分可深了,都能说到你的太爷爷。等你出来,我讲给你听。” 说着,吴老四已到了手术室门前。他将恍惚的视线从走廊冰冷的白炽灯投向何月竹,露出一道颇有精神的咧嘴笑:“这样吧。等我出来了,就认你做干儿子!你可别嫌弃我啊。” 何月竹点点头,目送他进了手术室。轻轻喊了声:“爸。” “手术中”的红灯高高亮着,数个小时里何月竹坐在门口长椅上寸步不离。大多时候他双手交叠支着额头,祈祷手术一定要顺顺利利。 他想,老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化险为夷,平安出院。 一直到红灯熄灭,医生推门走出,何月竹的希望都没有动摇过。 他冲上去,往里面探了几眼,又压低声音问:“医生,手术结束了吗?情况怎么样?” 医生双目写满了疲惫,他看着何月竹,“你是?” “我...我是他员工,不,我是他儿子。” 医生闭了闭眼,“噢...你拿着他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去隔壁那个一楼行政大厅,填一下死亡证明。” 何月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医生看了看手术室里头,摇头,“他没下来。” 何月竹脑袋一片空白,向前扒住医生的褂子,从手指到声音都在颤抖,“不是...医生,病危通知书呢?怎么这么突然?!” 医生推开他,“风险书、病危通知书,病人进手术室前就自己签过了。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手术风险很大,只有三成概率能成功。做手术是死,不做手术也是死!我还以为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说完医生便走回手术室去,“遗体先放太平间了,等流程走完了就能送去殡仪馆。你尽快吧。” 听到“殡仪馆”三个字,何月竹才如电击般反应过来:“我...我...殡、殡仪馆...老板....我...”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贴上了医院走廊贴着的健康科普贴画。退无可退,他一手捂住嘴,一手攀着墙壁,往电梯间走了几步,又停下,愣在原地。 “怎么会...不可能....怎么会...” 空无一人的医院走道,除了手术室深处传来的医疗设备运行声、何月竹艰难的喘气声,一无所有。 却忽然响起一声:“怎么不可能?” 完颜於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眼前。 何月竹抬起眼,已然浸在极度震惊与悲痛中,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在这里,他很难不死啊。”完颜於昭侧身弯腰,看着何月竹满面绝望悲戚,满意发笑,念出那两个被吴端瞒了又瞒的字眼:“灾星。” 何月竹呢喃重复:“灾星...?” 他尾音的不解,以及呆滞的木头模样让完颜恍然大悟,“你竟然不知道!”恶鬼捂腹狂笑不止,“那道士难不成没告诉你?他竟然没告诉你!” “没告诉什么...?”何月竹仰起头,完颜於昭却已经消失。 他看着晃眼而冰冷的白炽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吴端...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吴老四的遗体,最终是被送到了平安殡仪馆。 何月竹入殓。 何月竹掀开白布,死于肿瘤手术失败让吴镇军的死相算不上好,而肿瘤又把他折磨地这么瘦,这么虚。 “老板......你知道吗?你教给我的,不仅仅是入殓技巧。” 入殓师闭上眼,回忆老板带他上山拜见吴端的模样,回忆老板开着桑塔纳风风火火接他回家的模样,回忆大年初一老板带着墨镜、贴着符咒、穿着长款羽绒服的模样......以往种种,历历在目,泪水已经把口罩完全打湿。 “你说过,我们是离死亡最近的人,所以绝不能畏惧死亡。”何月竹含着眼泪,为吴镇军缝合身体的缺口,一下一下补上填充材料。手上一招一式,吴镇军都亲自指点纠正过他。 “你还说,我们要开开心心地送别每个逝者,因为我们是世上最后一个服务他们的人...”何月竹为吴镇军套上他亲手修剪的假发,吴镇军生前就是这个发型。 “可是...可是我...”何月竹放下修面刀,跌坐在一旁椅上休息。修缮细节手一定要稳,可他双手颤抖,眼前水雾朦胧,身心均浸在回忆中,已经做不到了。 “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啊,成澈。” 完颜於昭不知何时又出现了。 何月竹已经懒得理他。 “要不我帮你让他活过来?”完颜於昭温温一笑。 何月竹顿时反应过来,“你敢!你——” 话音未落,完颜於昭消失,吴镇军睁开了双眼。 死去的尸体坐了起来,看着何月竹,笑容僵硬而机械,“小何。” 何月竹怒不可遏,“完颜於昭!”他抄起桌上修面刀,朝霸占吴镇军尸体的鬼魂刺去,“你敢玷污他的遗体!我杀了你!我真的杀了你!!” 还没扑到跟前,便有一阵阴风刮来,将他撞得往后踉跄。 “杀?论冤有头债有主,我看你该先自行了断。”完颜於昭脱离吴镇军,尸体摔下了工作台。 恶鬼立在何月竹眼前嘲讽,“他本来可不会死。现在死了,全是因为你带来的噩运哦。”工作间阴冷的灯光将它身上的墨绿照成了深黑。 “你什么意思。” “那道士瞒了你太多了。知道吗,你身上还有一个诅咒。”完颜於昭阖目笑道。 何月竹不去看它,直觉它又在骗他,或者希望它又在骗他。 “你是灾星,成澈。你本人就是一颗凶煞至极的灾星,走到哪里就将噩运带到哪里。” 何月竹咬牙切齿,这一定又是完颜於昭的谎话与把戏,“我不信——” “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察觉?”完颜於昭打断他,“自你降生后,你的家境便一落千丈。十二岁,你克死了父母双双。二十四岁,你又克死了多少人?自己心里有数。”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何月竹惊惧而诧异,紧紧握着手中修面刀。 完颜於昭耸耸肩,“那就简单些。也就是,你身边的一切不幸与灾难,都是你带来的。” “我...?”何月竹动了动唇,脑海中瞬间涌入大量过往画面,何田田、陈浩东、林娇娇、余阿婆、余泽、张驰、蓝雅菲、尉羽悦、吴镇明、世珍...... 他连连摇头,“不、不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仿佛何月竹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完颜於昭的笑声回荡在停尸房四壁,“为什么不是你?这是所有世人给你下的诅咒。成澈。” “世、人?” “只要你成澈的恶名还在,世人对你的每一次厌恶,每一句谩骂都会化作你的不幸,你散播的噩运。伴着你转世轮回,永远、永远不会消亡。”完颜於昭顿了顿,“成澈,这就是你不服从我的代价。” 成澈的恶名... 成澈的恶名。 最近遭遇的打击一环接一环,以至何月竹都几乎忘记,全世界其实距离他好远好远。 他与人群之间隔着一道毛玻璃,人群在另一侧,而他的这一侧,现在连吴端也不在了。 人人厌恶,人人鄙夷,永生永世,短命不幸。 成澈,你究竟何以至此。 我又何以至此。 何月竹闭上眼,脑中一片漆黑,再睁眼,眼底不再有任何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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