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站起来,忽然有了一些任性的冲动,他正色道:“你认识一个叫司马衍的少年吧。他和我说了很多。” 他望见吴端神情果然一怔,接着抿了抿嘴唇。 “你知道多少了?”吴端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冰凉,比十一月的池水还要冰凉。 其实何月竹得到的信息很少。他想知道的是,当吴端被榆宁关鬼魂附体的时候,前世的他在哪里。他还想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但吴端忽然冰冷的语气让他犹豫许久,最终一句也说不出。 有种预感,如果他把知道的全部——尤其是吴端宿命的真相——和盘托出,吴端就会从此在他的世界消失。 何月竹看着黑暗中道长线条分明的下颌,他很少说谎,所以底气不足。 他移开了视线,“我只知道司马衍对我非常愧疚,愧疚到几百年无法释怀。” 大约过了几分钟,吴端说:“别的呢?” “...没了。”何月竹撒了个谎,“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有那样的执念。” “别说谎,你不擅长这个。” 何月竹语塞。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吴端。他紧紧攥着手心的鬼灯果,还是决定赌一赌自己的演技,继续假装对吴端一无所知。 他耸了耸肩,“好吧。还有一件事。” “我第一次来无所观的那天,老板说你在等一位故人。那个人就是我,对不对?”
第36章 恰到好处的迟钝 吴端偏了偏头,只用余光扫着何月竹毫无防备甚至单纯得有点无辜的脸。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在天际,他负着鬼灯果的银辉,笼罩在冷色的阴影中。 很明显,他在犹豫。可他在犹豫什么。 何月竹向前一步堵进对方视线,两人高低对视,他以一种坦然真诚的口吻说道:“你不要为难。我不是非要知道答案。” 道长将他往身边一带,领着向前走去,“跟我来。” “去哪?” 吴端没有回答。何月竹只感觉自己又被抓紧了些。他们径直穿过后院,跨过花圃,走进森林。 银质鬼灯果在前方指引,就像浮空的小灯笼。那薄薄的光辉如同月光投入树林,被枝桠分割成许多斑驳碎片。光线范围之外暗得仿佛吞人的黑洞。 耳边时常会传来某些动物在林中快速奔过的窸窣响声,空气也蔓延着令人喉咙发痒的苔藓味,但何月竹一点儿不觉得难受,也一点儿不觉得害怕。 昏暗的树林中,只能看到脚下有一道被踩出的一人宽小径。为了行走,他几乎贴在吴端身边,藤条与矮枝铺面而来,却没有一截打在脸上,向身旁望去,是吴端将他护在臂弯里。 这场安全感满满却不乏惊心刺激的冒险,何月竹很喜欢,于是“咯咯”笑了两声,吴端却捏了捏他的肩膀,“专心脚下。” 不知走了多久,吴端提住何月竹的领子。 后者才发现离脚尖不到半米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山崖。 “呜啊!” 而吴端不知何时取出了更多鬼灯果,那些鬼灯果从他手中向着前方山崖飘去,清蓝的辉光渐渐笼罩了脚下的谷地,竟照出一座流光溢彩、灿金明黄的小山丘。 “...哇。” 何月竹往前走了一小步,揉揉眼睛再看,才发现小山丘居然是那棵苍天银杏的树顶。枝干从谷底向天空伸展,树冠触及他们脚下。鬼灯笼在叶片与枝干间穿行明灭,成了数枚小小的月亮,眼前光景仿佛镀金的银河。 在卧室远远俯瞰已觉得美不胜收,换到近处更是令人震撼,何月竹一时不知能说什么,良久呢喃了一句:“好美...” 吴端说:“想下去看看吗?” “想,但是该怎么下——” 还没说完,他便被拦腰揽住,无知无觉间便落在了山谷下。 也是到了近处,他才切身感受到这棵银杏多么古老庞大。抬头仰望,怎么也望不到边。树木主枝粗壮,旁支错杂,独木浑然成林。 忽然一阵夜风刮过,银杏叶簌簌落下,撒了两人一身金箔。 吴端踏着满地披金的毯子走到树旁,抬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望着头顶漫天银杏叶。他说:“我死后,希望你将我埋在树下。” 何月竹只能答应:“…好。” 他拾起落在吴端肩上的一片小巧玲珑的银杏叶,夹在食指与拇指指尖转了转。想必,这棵银杏...对吴端特别重要。 “它是你过去亲手栽下的。”吴端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 “我?”何月竹手中一松,那枚银杏叶随风离开了。果然,他和吴端有些匪浅的渊源。 一时间他百感交集,许多话呼之欲出。关于吴端,关于他,关于吴端与他。 最后不知怎得,说了句最蠢的:“原来我上辈子也生活在这一带。” “不是。“吴端对身边人的脑回路哑然失笑,“你栽下银杏的地方离这里相当遥远。只是我游历途中,将它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何月竹默默瞄了一眼咬尾蛇形戒指,究竟还装了什么啊。 他围着银杏树踱步。 原来这世上,真有前世今生啊。 想到这是前世的自己手植,一种庄重的肃穆与亘古的超然笼罩了他。 不由想起那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可树犹如此,吴端仍然是那副模样。 他转了一圈回到吴端跟前,对方眼睑低垂,注视着他发上滞留的叶子,然后信手拂去。 何月竹下定了决心。 他朝吴端走近一步。 吴端微微后退半步。 他再走近一步。 吴端后背贴上了银杏树。 何月竹两手按在吴端身侧的树干上,想让这人再无路可退。虽然他知道对方想逃有的是办法。 心脏跳得飞快,仿佛山间奔跃的野兔。而吴端,只是沉默而寂寞地望着他。 何月竹抓紧手中鬼灯果,为了与吴端平视,他微微踮起了脚。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对我那么上心。” 吴端的沉默,让他肩上又积了几片银杏叶。何月竹同样沉默着,沉默着等他开口。 吴端目中异样的情绪越来越浓,最后他轻轻阖目消化,承认了:“是了。你反感吗。” “为什么?”何月竹十分诧异,他不明白,慌乱地口不择言:“我为什么要反感?我真的很开心啊。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不对不对。不管我们前世是什么关系,总之我们能重逢,说明我们有缘啊。” “...你今生倒是豁达了。”吴端睁开双眼。 “是啊——”何月竹用力点点头,“其实我一直很惶恐。不明白你为什么偏偏对我那么好。连老板都以为——”他忽然止住不说了,又换了句话,“现在看来我还是很幸运的,能作为你故人的转世,或者,转世后还能与你重逢。” 吴端忽然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整个人向后仰去,倚靠着银杏的树干。 他望着树冠,浅浅叹息一声,“又或许,你一点没变。” 何月竹把眉眼弯成月牙儿,“不管变没变,我都不会恨你的。” 吴端别过脸苦笑一声,“回去吧,更深露重。” 他往外走去,收起漂浮在空中的所有鬼灯笼。 “等等,吴端。我现在有好多想知道的事。”何月竹特别好奇,紧紧跟在吴端身后,就像蜜蜂围着花蕊嗡嗡飞,“上辈子的我是男是女?过得怎么样?什么结局?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吴端被他缠着,似乎是故作神秘,“时机到了你自会知道。” 何月竹却不满意这个回答,他拉扯吴端衣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你就告诉我吧——” 正好一头小飞虫从吴端眼前飞过,他想了想,答道:“你前世啊,是我亲手养大的。” “哈?!”何月竹大吃一惊。 “嗯。从小带到大。” “真的?” 何月竹五味杂陈。吴端对我那么好,原来真的是父爱…我说怎么他看我吃饭的表情那么像我爹。 “真的,我亲手养大…”吴端顿了顿,“的小虫。” 何月竹仍然惊得嘴巴大开,但比起父子冲击力竟然小了点。既然真的有轮回转世,有鬼怪神仙,那志怪小说里花鸟草木转生为人的故事,好像也有点可能。 真的有可能吗—— 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吴端。他默默咀嚼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前世,问道:“...是什么虫?我这辈子惨兮兮的,上辈子难道是…蚕?” 看着如此轻信他胡诌的何月竹,吴端竟不知该如何圆谎。他强忍笑意,自然地揽起何月竹跃上山崖。 两人回到卧室落地窗前。吴端拉开落地窗,拂去衣上尘土,大步进了卧室。 何月竹一边跟进去,一边催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最后快步到吴端面前,只见对方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了。他忽然明白了,“噢,该不会是跟屁虫吧?” 吴端却收了笑容,他正色道:“道友早前已经说出来了。——可惜没念准。” 吴端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当他一本正经时,旁人很难不相信他。 何月竹睁着一双小鹿的眼睛,懵懂地看着枪口,“究竟是什么...?” 道长终于忍不住了,他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一字一字说:“不是蚕...是馋,馋虫。” 何月竹甚至思考了三十秒“chan”是哪个“chan”。 “......靠!”反应过来后,他顿时恼羞成怒,气得左手一挥,手中鬼灯果飞向了吴端。 一声闷响,鬼灯果打在吴端肩膀。 何月竹瞬间焉了,“...抱歉。” 但他其实觉得自己干得好,特别解气,于是把视线移向别处掩饰大快人心的心理活动。 臭道士,叫你逗我—— 却忽然脚下一空,被吴端拦腰横抱而起。 他被仰面摔在一个柔软的地方。 而吴端欺身压上,侵占了他视线里全部画面。 动弹不得的那人才意识到,身下是床,这里是卧室。 何月竹视线似乎无法聚焦于吴端了,只觉得被月光晃得眼花。 仿佛为了惩罚他的走神,他的下巴被捏住了。吴端的力度恰到好处,处于疼痛阈值的临界点,既得让他逃不开,又不能让他疼得难受。 吴端强制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你在有些地方很敏锐,有些地方却意外迟钝。” 何月竹不得不好好地将注意力放在该放的地方。可仍然无法看着吴端,视线刚刚落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心跳、燥热与不安就会让他立即移开视线。他抓着两侧柔软的被单,支支吾吾,“臭、臭道士。”——他终于骂出口了。 有了第一句就有第二句,“臭道士...你什么意思?” 他望着阴影里的吴端,那双漆黑的眸子比往常更加漆黑,如黑洞般吞下他的注视,如深海般淹没他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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