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程澈屏住呼吸,怔怔睁大双眼。余光里,道长身后日光清浅,微风拂起飘帘。不知名儿的鸟雀嚣张停在窗台揭穿他们,而嘈杂的人声从道观忽远忽近的地方传来... 唇瓣与唇瓣实在太近,哪怕只是轻之又轻的回答,所有话语也会被面前这个男人吞下。 “师父...” 他只尝到笑意。 没有吻下,他们停在距离彼此的咫尺之间。 道长笑了一声,直腰放过这个傻乎乎的少年。 “再敢放肆。小心吃苦头。” 程澈三魄都被抽走。脑子里塞了太多杂乱错乱胡乱,只剩下木头似的身子傻傻站在原地,“啊......?” 无端叹了一声,把徒儿脑袋揉乱,“别给逗傻了吧?...今夜斋醮,你为我执灯。” 程澈一下灵魂回窍,“真的!!” 执灯诶,执灯诶!完全把刚刚的混沌抛之脑后了,毕竟,那可是执灯诶! 赐福斋醮设于无所观正北祭场,正中一座八卦祭坛,内刻阴阳两仪纹,祭坛下广场可容纳数千人之多。 戌时四刻,月正当空,辉光洒在祭坛之上。 吉时已到,无端道长沿着中轴石板道从正北方向缓步登坛,而程澈小道士手捧一盏有他半人高的金玉香灯,紧紧跟在道长身后。执灯的职责,是要保证整场斋醮火光不息,是个顶重要的活。 小道士捧得手酸胳膊酸,却丝毫不敢怠慢,尽全力稳稳捧住灯台,以至于在大道上走了数百步,连烛芯都不曾摇曳。 “什么...他真的是国师徒儿?!” “他真没骗人啊。” “靠,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耳边传来好几声惊叹,程澈只敢用余光去看。一定是早前非要说他骗人的小道士们。 程澈在心里嘿嘿一笑,腰板挺得更直了。 又听赞叹: “真不知国师大人黑纱下是什么样貌。” “必定是仙风道骨,冠绝尘世。” 程澈一愣,是啊,受万千虔诚信众顶礼膜拜的无端道长,偏偏只许他目睹真容,也只对他无限纵容。 再看被卫兵拦在夹道两侧的虔诚信徒,一个个都尽全力伸出手来,试图去探道长道袍尾摆,仿佛只要能轻轻触及,都是今生莫大的幸事。 程澈咽了一口唾沫,抬头望着道长背影,鼻尖被漆黑的发丝不时挑拨,他嘴角抑不住想翘。 原来这个男人,这位道长,这整个人,都是他的。 庆幸之余,程澈却不禁呢喃,“可...为什么。”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道长。” 即将到祭坛中心,程澈又听到人群里夹着某些议论:“那孩子身上怎会有股极浓的煞气。” “嗯。本道也有所察觉。确实面相不善...怕是...” “若是如此,国师怎会收他为徒。” “煞气...?”今日来观摩斋醮的不乏高功道士,恐怕不是虚言。程澈望向他师父的背影,“道长...怎么我身上还有煞气?” 而也不知是否错觉,道长的步子沉了些。 人群仍在议论纷纷:“想必是国师慈悲为怀,留在身边祛煞辟邪。” “有理、有理。” “我懂了,这不就是:名门正派仙人收养魔道邪煞之徒,留在身边严加管教,徒弟对师父觊觎已久,恨不能将其拉下神坛...” “你别做道士了,改行写话本吧。” ... 程澈眨了眨眼:是啊,师父从小收养我,还对我无微不至,好像真是因为......我身上煞气重。 终于行到祭坛之上,程澈在中心偏北处放下香灯,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紧张,别紧张! 小道士双手掐诀,使出一道引火法术,从香灯之中引出一道火蛇,将绕着祭坛上千只红烛尽数点燃。 红烛照得深夜如白昼般明亮,道长外褂上的长摆流苏鲜艳赤红,而金丝绣纹更是熠熠生辉。 道长赞许望了他一眼,平持桃木剑,朗声念道:“上祭天地,下致万神,禳灾解厄,请福祈恩。” 话音落下,台下准备多时的百人道乐团弹奏三弦,敲起钟鼓,无所观上空回荡着一片道曲清音,在香烟缭绕中如同献给天界诸神的魂灵之声。 伴随道长施法祈请,祭坛地砖浮出北斗九星的纹路,让人如置身三极九宫之中。小道士视线痴痴紧跟道长衣袂上一支流苏,他知道接下来便是斋醮礼拜星宿天真的仪式,也早想瞻仰道长踏罡步斗,却见道长朝他伸手。 “阿澈,过来。” 程澈一愣,“道长请吩咐?” “你来踏罡步斗。” “啊?”程澈程澈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道长的手仍然朝他伸来,“可我不会啊...” 无端在面帘下扬起笑容,“师父教你。” 程澈更是惊异,“道长...是要我现学?” “嗯。现教。” 小道士当即大惊失色:有没有搞错,这可不是演练啊。台下千千万万来自五湖四海的视线都紧紧盯着呢。 却被一下拉住,带进了怀里。 小道士仰头向后望去,格外惶恐,“道长,我真的不会。”他真的只在书上看过踏罡步斗的教程,貌似是左脚踩离卦,右脚踏坤卦,再左脚踩震卦,右脚踏兑卦......后面忘了。 无端从后面托住他腰,“跟着我就好。” 程澈只觉得头皮发麻,虽然早知臭道长想一出是一出...可看台下,人人无不满面诧异,毕竟大家远道而来,为的是无端道长的祝祷。 然而再看道长,一副势在必行的我行我素。 改变不了环境只能改变自己。小道士点点头,“我保证不出差错。”立即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师徒俩脚下。 众声凝滞下,两人伴着音律节奏踏出第一步。 然后第一步,笨拙的小道士就踩中了道长。 啊啊啊——! 虽然被他掩饰了过去,可程澈心头一凉,无声呐喊:师父,快算了吧! 然而无端轻轻牵住他手,不由分说引着他踏出下一步。 离坤震兑... 小道士只得死死咬着下唇,生怕再出错,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他循规蹈矩,可道长偏偏随心所欲,上千盏熊熊燃烧的红烛照耀下,从未练过斋醮的小道士当真在伴着飘逸悠扬的道乐踏罡步斗。 他们的道袍与道袍拂过彼此,无异于一出亲密无间的双人舞。 程澈不傻,又认真专注,很快便熟悉了步伐,再往后便是重复。小道士终于有闲心仰首望他的道长。 黑珠面帘随男人动作轻轻摆动,帘下鹤骨兰肌的面孔若隐若现,无端回望而来,“你学会了。了不起。” 程澈猛地屏住呼吸,只能说万幸夜色浓郁,又有烛火摇曳,否则他肤上张扬蔓延的大红必定无处遁形,“都是道长教得好。” 无端笑得从容,“今夜台下众生,都要受你祈请的赐福。” 小道士一愣,好像终于知道国师忽然搞这声势浩大的一出是为什么。他要堵回那些对他的非议。 程澈轻声呢喃:“道长,他们说我身上还有煞气。” 无端没有否认,“这天底下谁不沾点煞气。” “可!”程澈语塞,“那我祈请的赐福,真的有用吗?” 无端带着他转了半周,“若是按你这么想,我祈请的赐福也无任何用处。” 程澈望着道长扬起的黑发在火光中泛着金色,他紧紧跟上步伐,“怎么会,道长是神仙啊。” 面帘下,道长似乎在笑他的天真,“你从何看出我是神仙。” “你肯定是神仙...因为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老。” 无端微微一笑,垂首在徒儿耳边念道: “可我是恶鬼。” 程澈怔怔凝视着他,男人话中带着淡淡笑意,漆黑的眸子却寞落而伤感。 可偏偏是这无人能解的阴与郁,竟让少年的情窦猛地一溃。 又或许人间情爱的种子从前前世便已值下,如今终于无声开花。 程澈立即踮起脚尖,努力够到道长耳边,“我不管神仙还是恶鬼,师父就是师父,只是我的师父。” 无端重了手上力度,笑着望他,“真的只是师父吗。” 后来程澈已不知道怎么在情窦初开的迷幻中结束了踏罡步斗,只知道刚一踏下祭坛双腿就被抽走了力气。 最后是被道长背回了袇阁。 登梯时,他紧紧环着道长脖颈,又困又累,嘴上还是逞强,“道长...放我下来...我能走...” “可我想背。” 程澈知道自己早就不是小不点了,“可我重...” “阿澈。我想背你回” “家”这个字让程澈好羞,“那、那我小睡一觉。到了你要叫醒我。” “嗯。” 道长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叫醒程澈,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道士放在床上躺好时,又被喊着“师父一起睡”往床上拖。 他只好与他定下一个日期: “成年再来找我。” 程澈困得不知七荤八素,努力许久才应他一声,“好。” 没有回应。小孩眨了眨眼,发觉自己一人躺在空空荡荡的大床上,好孤单。 “师父...你在哪里...阿澈不要一个人...” 男孩笨拙爬下床,到处去找他的道长。 桌子底下,没有; 大箱子里,没有; 柱子后面,也没有。 他步履蹒跚,走着走着“扑通”一声被绊倒,回首看见一幅挂在书画架上的“澈”字。 “澈”字逐渐扭曲,化作一湾水声潺潺的温泉。 清澈月色淹没的林荫下,道长正泡在泉水中。程澈高兴坏了,迈开步子跑上去,“终于找到你了!臭道长!臭道长!!” 跑近了却见,他师父怀中已经抱着某人。 那人头发短短,声音和他有几分相似,成熟的嗓音干净而温和。 “我们现在是不是...不是朋友关系了。” 他师父好温柔,手指勾那人后发发丝,“从没把你当过朋友。” 看着看着,程澈升起一股无名火,明明除了他,师父不会对谁那样温柔的。 程澈连忙走近,想看清那人究竟是谁。 却怎么也走不近,怎么也看不清。 他只好去唤他师父注意,“道长…道长…!阿澈在这里...理理阿澈...” 可他师父满心满身满眼都映在怀中人身上,捏着那人下巴往后,唇瓣贴上了唇瓣,舌尖若隐若现交缠。 唔…他们在做什么。 程澈忽然想起师父也曾这样捏着他的下巴啊...当时若是碰到了,师父会这样吮我吗。若是碰上了,师父的唇又是什么触感。 程澈看得面颊通红,竟不知自己究竟在岸上,亦或就是师父怀里那个人,一起被淹没在微热的泉水。 不知不觉,抬手触碰了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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