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先生,老头斗胆说一句大言不惭的话,您让我如何舍得啊!”眼泪淌过脸皮上厚厚的褶子,流得弯弯曲曲,“我算是看着您长大的,我不可能,也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弃您下山!您这不如要我的性命啊!” 二人僵持着对视过一阵子。 闻人听行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放开老管家的衣服,别开脸,沉默了很久:“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闻人听行的声音渐渐放缓:“我让你走,自然是有事情交代给你。” 闻人听行:“其一,天亮前,将闻人家现下一百多口人全部遣散。” “其二。”闻人听行垂下眼睛,盯着地面,“亲自带走阿错。” “阿错......”老管家愣了愣,他抹掉脸上的泪,摇头道,“不可能。先生,阿错现在不会走的。” 老管家说:“阿错很聪明。而且近两年,他功夫造诣不浅,我年纪大了,手脚不如以往利落,若是不用巫术,没准儿还会被他拿下半招。就算是绑着他走......” 老管家说着,停顿片刻,试探着问:“先生难道会对阿错用巫术?” 闻人听行摇头:“不能伤他。” 闻人听行闭了闭眼,昧下眼中情绪。他走到桌前,从桌上拿起一只白瓷瓶,然后转回身,走回老管家面前。 他将白瓷瓶塞进老管家手里:“交给你去办吧。” 闻人听行:“这里面是神农的迷花粉,溶于食水,无色无味,道行再高深的人都难以察觉,让他好好睡两天,足够你安排好一切,与他走远。” 闻人听行仔细地交代:“阿错是你徒弟,他还太年轻,做事凭心气,不懂迂回忍耐,容易冲动。日后你要看好他,照顾好他。” “可是先生......”老管家欲言又止,“阿错那样重视您,您这么对他,是不是......” 老管家也明白,对张错来说,这是最周全的办法。先生偏心阿错,便会想方设法让他自由、快活,远离危险,佑他平安周全。 “这是最好的结局,他其实早该离开闻人家了。”闻人听行说这话,感觉到心口用力疼了一下,“你去办吧。今晚别叫阿错进来。” 他抿了下嘴唇,咽下难以咽下的,换成一口淡薄的吐息。闻人听行的声音不大不小:“我也不想再见他了。” 闻人听行:“我的事,不要和他多说。今夜之后,若事情真如最坏打算那般,恐怕闻人家将不复存在。在下一任巫主出现之前,你也不要再回敦煌,更不要去鸣沙山。听明白了吗?” “你是我现在,唯一能托付的人。”闻人听行抓住老管家的手,郑重道,“老头儿,麻烦你了,也难为你了。” 老管家浑身一凛,他张了张嘴,憋好半晌,才红着眼,沙哑地应声:“是。先生。谨遵先生吩咐!” 闻人听行短暂地笑了下。他想了想,再交代道:“还有,这件事也不要对晓眠说。待她日后问起,你知道该怎么应付。” …… 门外,张错拿着一碟冷透的牡丹酥离开,消失在黑夜里。 。 回到别院,张错将自己锁进屋子,独自一人,安静地坐了许久。他将整整一碟子牡丹酥全部吃了。 冰凉的酥,分明拔得唇齿麻痛,却还很甜。 张错的肚子冷透了。他闭上眼睛,猛地仰倒在地,视线一阵天旋地转。 “我也不想再见他了。” 这话在脑海中发疯一般捶打。 张错还是头一遭明白,先生竟有这样的本事,仅一句话,即见血封喉,杀人凌迟。 可是曾经,明明也是这人,他一句一句话撞进张错心里,给过张错无限的欢愉和想象。 张错的手摸到胸口,按住心脏,触及到机械的跳动。 人要如何才算死了?心脏停跳吗?还是说,一无所有,失去唯一的时候,便算死了? 行尸走肉,也算活着吗? 张错不敢想没有先生的日子。 先生为保全他,可他又如何保全自己呢?他该怎样活下去? 他是那般敬爱先生,将先生奉为圭臬,他的好与坏,善与恶,孑然一身,只为先生朝圣。正如一颗腌臜的尘埃,渴望得到神的垂怜,为此祈愿于暴风雨中翻来覆去,山穷水尽。 魂魄在一分一寸抽离身体,意识慢慢脱出大脑,游离于头顶,似乎盘旋在苍白的天花板上,冷冷睥睨皮囊的软弱。 漆黑一片。 后脖处缓缓爬出一缕黑煞,如同索命的绳子,在张错脖子上绕过一圈、两圈、三圈…… 张错听见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却没有一点结巴。阴冷噬骨,如来自地狱深渊。 他在顺畅地问自己:“你恨吗?” 他又问:“你想要他吗?”
第135章 卷进去,瞬间抹杀掉。 “你恨吗?” “你想要他吗?” 冰冷的质问如毒蛇,以粘稠的毒液舔过身体每一寸皮肤,舔过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舔过三魂七魄。 张错当然是恨的。他知道,他深深怨恨自己的无能,他恨这世道,恨苍天无眼,人性凶恶。他恨战乱,恨困苦,恨颠沛流离,恨鸣沙山,恨丢弃他的阿娘,恨高位的贪虐者,恨巫族的使命。 张错当然也是想要的。他比疯魔更甚地想要。他想要闻人听行,想要常伴先生左右。他想要占有他,拥抱他,亲吻他。完完整整地,让他成为自己的,烙上自己的印记。梦里无数次,他都曾背德丧伦,沉浸在卑劣的荒唐之中,扭曲却尽兴……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魔鬼,被渴望和疼痛喂养长大,他可以听见地狱的声音。 “那就去吧。”他对自己说。 张错睁开眼睛,眼中慢慢爬上浅淡的红雾…… 。 老管家在厨房,搅和着一锅白粥,他按了按衣兜,那兜里装着闻人听行给他的迷花粉。 老管家叹了口气,被白粥腾腾的热气氲着,几下眨眼,给眼睛眨湿了。 他放下搅粥的勺子,定了定神,狠狠搓两把脸,然后从兜里拿出这迷花粉。 老管家打开迷花粉,就准备倒进粥里,可这时候,厨房的门突然响了。 老管家手上利落,快速将迷花粉盖好,收回衣兜。他转过头,一眼对上走进来的张错。 “阿错,你怎么来厨房了?深更半夜的。”老管家很自然地笑了下,问。 “来、找点吃的。”张错看着他,漆黑的双眼一动不动,“师父,先生、吃过了吗?” “嗯?”老管家嘴角僵了下,该是心里有鬼吧,他被张错这么直勾勾盯着,竟莫名觉得有些瘆。张错以前,是这样看人的吗? 老管家压着心头的古怪,随意地说:“先生吃过了。” “先生、吃的什么?”张错紧接着问,语调冰冷,隐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吃的牡丹酥。”老管家拧起眉头。 张错还是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忽然勾起嘴角,深深地笑了下。 这一抹笑让老管家愣住了。 ——张错那两瓣嘴唇,这会儿就像擦抹过胭脂,嫣红如花,一双饱含微光的眼睛弯下,盈盈看来,当真有股勾魂摄魄的味道,刹那间令人恍惚,就仿佛遇了山间的山鬼,林中的精怪。 说不清哪里不对,但好像哪里都不对了。张错以前,还会这样笑吗? 老管家眉头皱得更紧,神乎其神便问出一句:“阿错,你怎么了?” 张错没有回答他,只垂落眼皮,看灶台上的白粥,那漆黑的睫,在眼睑处投生浅淡阴霾:“师父,这白粥是、给我喝的吗?” “啊?”老管家忽然晃了下头,“啊,是。” 他说:“这碗粥,是先生让我给你煮的。先生虽然还在生气,还不想见你,但很关心你,怕你饿肚子,专门让我来厨房做的。” 他这样说,也是怕张错不肯喝。以前常有这种情况,张错练了一天功夫,精疲力尽,会觉得没什么胃口,但只要先生说话,张错就什么都会吃。 张错点了点头,忽然又笑一下,他喃喃道:“先生、还在生气,还不想、见我。” “先生、还在生气,还不想、见我。”他再重复过一遍。眉眼带笑,语气轻慢,好似这是句极有趣的话,值得被用心把玩。 “你......”那股子诡异劲儿又上来了,老管家抓住张错的胳膊,“阿错......” “我吃。”张错突然打断老管家的话,他神情乍变,乖巧如常道,“我全都、吃掉。” “......”老管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放开张错的胳膊,短促笑了下,“那你先出去吧,厨房里闷,你出去透透气。” “我出去。”张错轻轻歪过头,“方便您、往白粥里、放迷花粉。” 老管家后背顿时一僵,他要拎起锅勺的手收回来,转过脸看向张错:“你都听见了。” “你当时不是在别院泡药水吗?谁允许你偷听我们说话的?”老管家的脸色很难看,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实话实说,“你既然听见了,那我也不瞒你了。” 老管家沉声道:“先生对你,真的是用心良苦。你就好生跟师父走了吧,这样先生才会放心。” “放心?”张错吸了口气,“先生指的、放心,是......放心去死吗?” 他问得很天真,就像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在问糖果是不是甜的。 “阿错......”老管家竟莫名其妙后退一步,“你要知道,巫族的使命就是守护鸣沙山,护佑人间苍生。先生顾全大局,却也疼惜你,他想让你......” “他想。为什么,总是他想?”张错的手按到腰间,“那我呢?我想的呢?” “什么、巫族使命,护佑苍生,与我、何干呢?”张错眼光一凛,飞快拔出腰间的瑰金短刀! 老管家精神一震,将要做出防备的架势,却瞪眼看到张错把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阿错!你做什么!把刀放下!”老管家立即吼道。 张错后退几步:“师父,您小声些,别把别人、叫来了。” 他手中的刀刃抵得更紧,压在自己颈动脉,表层的皮肤已经破了,血流出来,染红衣领。 “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老管家只好压低声音,“阿错,听话,你先把刀放下,有事我们可以商量!” 张错笑了下:“那就商量。” 他说:“师父,把、迷花粉、给我。” “你要迷花粉做什么?”老管家警惕地问。 张错不答,威胁说:“师父若、不给我,我就死在这。” 张错:“师父,您是知道的。我最、重视先生。既然,先生要死,那我也不会、吝惜这条命。我并不是、在吓唬你。” “你到底在胡闹什么!”到此时此刻,老管家已看出张错很不对劲——这根本就不是平时的张错!
138 首页 上一页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