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心想:今年的冬天有了阳光,他们应该不会太难熬吧。 昏耀还会在祭礼上亲自受寒吗?遭受了严重的魔息反噬,又断了角,可不是闹着玩的。 万幸王庭的臣属们还算靠谱,只是不知吾王肯不肯安稳养伤…… 兰缪尔不禁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头。 真是,怎么想都放心不下。 这两天,艾登的话变得很多,总絮絮叨叨地对他说起这七年。 一会儿说神殿倒台后王国变得有多么好;一会儿又说许多城民悔恨于当年对圣君的所作所为,布雷特神殿的废墟前至今都有人来念忏罪文。 等这些说完了,又拉起家常。说老圣后两年前去世了,临终前最后悔的是当初把自己的长子交到了神殿长老手上;还说王国已经有了王妃,是个棕红色卷发、蓝眼睛的女孩儿,一直很崇拜圣君陛下。 就差把“人间很美好,兄长你快点忘了深渊吧”写在脸上了。 兰缪尔心想: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 这日夜晚,艾登惯例来探望的时候,兰缪尔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下自己头顶的盘角。 他忽然说:“国君陛下,你都不问问我在深渊经历了什么吗?” “啊!?” 艾登正亲手给他端粥,闻言吓得差点打翻手里的瓷碗,结结巴巴地摇头:“不,不……” “呃,啊不,我是说,兄长想说的话我当然听……!” 兰缪尔又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说:“你明天叫几个笔录官来吧。” …… 纵使两百年前的真相大白,但人类对魔族的了解依然太少了。 这个亏,圣君本人早在下深渊的头两年就尝过。 彼时,他和昏耀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绝不是什么谁射了谁一箭,谁又捅了谁一刀。而是他作为人类的君主,懵懵懂懂地试图撞进魔族的世界,因此与魔王产生的摩擦。 兰缪尔清楚地知道,如果众人都怀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心,将魔族视为粗鄙落后的可怜鬼,还是亟待人类的拯救与教化的那种——那么这种所谓的宽容,绝不可能真正弥合两族间的裂缝。 魔族有着他们自己的爱恨和尊严,有着于人类不同却自成一体的观念。 他们在瘴气、地火与寒冬中挣扎求生两百年,难堪却顽强地延续着。 所以现在,他必须要将他所看到学到的一切,以文字的形式留给这个王国。 之后的一个月,兰缪尔始终坚持每日的陈述。 为了尽可能做到客观,他并未刻意隐瞒什么。无论是奴隶棚里的黑暗,还是带来瘴气的暴雨,甚至于粗野肆意的合化,全都如实地向笔录官们讲出。 令兰缪尔再次深感无奈的是,往往是他自己没怎么样,笔录官们先不行了。手抖得拿不住笔,不得不中途换人的事情时常有之。 艾登更甚,回来看到这些笔录,浑身发抖,抖得握不住纸。 兰缪尔倚在床上笑:“别看这样,魔王不是个坏人……咳,坏魔。” 艾登怒道:“兄长!他——他都把你!!” 兰缪尔摇了摇头,轻轻说:“你不明白,我们之间比较复杂。” “这一次,我本来已经做好了长眠于深渊的觉悟,是他拼命送我回来的。” “他此前就有旧伤,为我破开结界时又断了仅存的左角,大概今后再也不能动用魔息了,说实话,我每天都很担心他。” 艾登不禁愣住,手指一松。 那几枚笔录的纸张,就悄然飘落在地板上。 “魔王他……其实从未怀着真正的恶意来践踏我,哪怕在最恨我的时候。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后来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好。他曾经教我编骨饰,骑角马,唱祭歌,为我冒着风雪去杀百岁的火狐王,一次次陪我到结界崖上,去看他认为永远不会开的花。” “他脾气不算好,手段也严酷,动不动就扬言要宰了这个那个。但他又确实爱着他的族人,爱着那片连许多魔族都想逃离的迦索大地。” “他喜欢战斗,喜欢征服,会把战利品大方地分给臣属,自己则抱走敌人的骨头,藏进私库里挂起来。” “他还很爱骗人,我曾请他在私库里给我的骨头也留一个位置,他明明答应了,可是没有兑现。他没有留下我的尸骨,而是宽恕我,释放我,让我回家去。” “……他曾经对我说,他恨我。” 兰缪尔垂眸微笑,有些伤感地说:“可后来他又对我说,他爱我,想要我做他的王后。” 艾登蓦地变色:“兄长!” 兰缪尔泰然自若,他抬头正视着弟弟,说:“他是个很好的魔族,我不知道我是否也爱他,但至少现在,我很想他。” “不行……不行!”艾登彻底慌了,他伏在床边,紧紧攥住兰缪尔的手腕晃了晃,“我不敢干涉兄长的私事,可是再怎么说,那位魔王曾经那样凌辱伤害过你,怎么能……!” 兰缪尔平静道:“我也曾伤害过他。” 艾登:“以后会有更多更好的人爱你的,你相信我,会有比魔王更好的,配得上你的人……” “艾登,不要说这种话。” 兰缪尔的目光略微沉了一点,语气中带了坚硬的力量:“听你这么说,我有点生气。” 艾登噎了一下,面色青白。又见兰缪尔疑惑摇头,自言自语道:“咦,这是不是证明,我也是爱他的?” “算了。总之……这两天,我想去结界崖一趟。” 顿时,艾登眼前发黑,欲哭无泪。 年轻的国君只觉得天昏地暗。 完了完了,他的兄长,怎么会——怎么会跟那个凶残的魔王牵扯上这种关系啊!? 王国的医疗手段和法术底蕴,果然不是深渊可比。 又过几天,兰缪尔身上敷药的绷带拆下来大半,身体也轻快了很多。不再连日卧床,能自己坐起来了。 今日晴空无云,是个在冬季里很罕见的暖和天气。兰缪尔在侍从的搀扶下试着走了两圈,又慢吞吞地动了一下鳞尾……嗯,现在他好像能理解魔族摇尾巴时,那种微妙的本能快乐了。 他感觉自己可以出发了。 就像昔日那样,去结界崖。隔着空间禁锢,自上往下地看看那些同胞们。 可怜的艾登依然没能从“兄长居然和魔王发展出了爱情”这一具有巨大冲击性的现实中缓过神来。 他浑浑噩噩,连处理政务都犯了好几个低级错误,被兰缪尔瞅见还要不轻不重地挨批,实在惨得不能再惨。 纵使如此,听说圣君决意要去结界崖,艾登还是打起精神,亲自驾车随行。 他倒要看看,那个所谓的魔王昏耀,究竟是何方神圣!都能把他兄长那么个禁欲的神子引诱得学会谈情说爱了! 马车离开了王城,沿着大路与小路驶向结界崖。 艾登沿途指给兰缪尔看,说七年前的王城城民是如何找过他,又在哪里与被释放的人类俘虏团聚。 兰缪尔感慨万千,叹道:“……我还以为许多人会一直恨我。” 马车经过了那所曾经夺命的哨塔,停在了结界崖边。兰缪尔被艾登扶着,一步步往崖畔走。 登上去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出了不少虚汗,喘得也有点急。但他精神变得很好,同时还有些紧张,反而加快了脚步。 艾登心疼得要死,满脸怨念说:“魔王肯定呆在他的王庭啊,兄长,人家怎么会这么凑巧在结界崖呢。” “你忘了,七年前你也爱往结界崖跑,十次都难有一次看见魔族,更别提是魔……” 魔王的“王”还没出口,艾登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愕然看到下方,覆雪的伽索结界崖上,立着一栋小木屋。 魔王昏耀竟然就在那里! 可远远望去,这位魔王已经不再是艾登印象中,那副煞气腾腾、桀骜狂放的样子了。 他的脸庞上,手臂上,胸膛上,腿足上……都遍布纵横的疤痕。原本冷硬而紧密排列的漆黑鳞片,就像被锯子活生生锯开过。 那些伤疤呈现比血更深一些的暗红色,凹凸不平,丑陋而恐怖地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兰缪尔静静看着,许久才说:“那是被魔息反噬灼烧过全身才会留下的痕迹。” 山崖上静谧无声,断了双角的残废魔王,孤独地盘膝坐在小木屋边,低头散发,慢慢拨弄一把兽革与粗木制成的竖琴。 阳光落下,昏耀的神态很淡,赤眸半敛。竟不太像他自己,反而有些像那位离去的人类。 他慢慢地弹起一首魔族的祭礼曲,然后又弹了那首金太阳的曲子。弹完之后,他站起来,扶着木屋的墙壁,缓慢地走到门内去了。 他好像住在这里。 艾登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兰缪尔缓缓撩起衣袍,在那片残余的空间禁锢前坐下,伸手贴在无形的阻隔上。 “吾王昏耀,你赌赢了。” “你看,你没有死,我也活下来了。” 山风吹动银发。明知道对面听不见,兰缪尔还是认真地一字一句说:“谢谢你让我回家。” “你要乖一点,好好养伤,保重身体。” “如果有谁来欺负你,不要冲动任性,能忍的就先忍一忍吧。再给我一点时间。” 兰缪尔闭上眼,将额头贴在自己手掌旁边:“……吾王,再等等我。” …… 木屋内,刚合上门的昏耀忽地怔了一下,侧耳驻足。 他好像又幻听了,听见兰缪尔的声音。 自从圣君离开,他总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兰:偷偷深情表白,再跑去偷窥。
第71章 雪融花开 将兰缪尔送走后,昏耀没有选择留在他的王庭。 他的臣属们想方设法地挽留他,但魔王贯彻了他的独断。 他将王庭之王的位子交给少王天珀,由大祭司塔达辅佐,自己则毫不留恋地搬去看守结界崖。 无论是想要追随王的侍从,还是宫殿里用惯的陈设,昏耀都没有带走。 他打开私库,将能分的东西全都分给臣属,然后将那些骨头——断角魔王这十几年来战胜过的一个个敌人的象征——全都亲手烧了。 最后留下的,只有圣君的旧物。 原本满满的宝库,顿时变得空荡荡。 昏耀就把这些年带有兰缪尔的痕迹的东西,譬如那些骨饰摆件和那件火狐皮毯……重新亲手一件件放进私库里,最后挂了锁。 他只带了兰缪尔亲手做的那把兽革竖琴,还有自己的青铜弯刀,一身轻快地走上了山崖。 时节还是冬天,那座造型不伦不类的小木屋,屋檐上积了雪。 魔王每天无所事事,漫长的回忆就在孤独中涨潮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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