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很难,陛下。” 艾登忍不住一拳砸在墙上,牙关咬得生疼。 医师又道:“另外,陛下,还有一件事……” “我们看到圣君的脖颈上,有……有长期戴过硬物的痕迹。应该是锁链或者革环,听说魔族会给他们的奴隶戴上这类东西……” “奴隶!?”艾登抽了一口气,猛地回头。 身后的房间内,纱状的床幔垂下,只能隐约地看到安静昏睡的一个影子。 “他……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七年!?” 医师面露难色。 从来没有人进入过深渊,也没有人接触过魔族。艾登的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 他们只能往最差的方向去设想。兰缪尔入深渊时才二十多岁,身为高洁尊贵的君主,被魔族当作奴隶摧残了七年,回来时金发成雪,身生魔鳞……他到底经历过什么,现在又是什么状态? 艾登红着眼眶,咬牙阴沉道:“他是为了拯救魔族而去的,却被魔族害成这样,我……” 这位年轻的国君苦笑一声,以手覆面:“我算是切身体会到,为什么兄长曾说,仇恨的连锁最难以斩断了。我真是恨不得立即发兵,将那群魔族大卸八块。” 医师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如今还没有人和圣君好好对话过。我们不知道他的神智是否还清醒,甚至人格与记忆是否还完整也未可知……” “等圣君醒来,无论他说什么,还请陛下多顺着些吧,千万不能随便提起深渊和魔族,以免把人刺激坏了……” 医师唠唠叨叨。艾登越听越心慌,脸色都铁青了,连忙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兰缪尔在皇宫昏睡了四天才醒来。 他睁开眼之后,怔怔地恍惚了快一刻钟。 回到人间的一切,就像做了场梦那样。 他好像听见无数灵魂笑着叫他,又好像听见无数人们哭着叫他。意识迷蒙间看到绚烂的阳光,又在阳光中睡去。 再睁眼,就是这里了。 身周摆满阔别七年的陈设,这里是他做圣君时的卧房。连天花板上细腻凹凸的雕刻、金铜色吊灯上的刮痕和白纱床帐的系带都和记忆中别无两样。 房间里药香缭绕,静悄悄的。门外倒是隐约传来放轻的脚步声,兰缪尔知道,那是皇宫的侍女们,只要喊一声,就会有人进来。 所以,自己真的……回来了吗? 兰缪尔想起哨塔上那穿心一箭,更加觉得不真实。 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摸心口,没想到才动了动手臂,就脸色发白,轻轻闷哼一声。 好疼,哪里都疼,浑身像断了一样。 床边突然抬起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兄长!?” 正趴在那里小憩的艾登惊醒了,连忙护住兰缪尔发抖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慢点,慢点,你别乱动……” “兄长醒了,太好了……医师说前两天就该醒,可你就一直睡着,我简直怕得要命。” 艾登的鼻音很重,明显是这几天哭坏了。 他伏在床边哽咽道:“你感觉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身上疼得厉害吗?实在难受的话可以喝点麻药……” 兰缪尔勉力回握了一下艾登的手掌:“艾登……” “是我,是我。兄长,你在皇宫了,你回家了,这是你当年的房间,还记得吗?” 兰缪尔又说:“伽索的结界……瘴气……” 艾登喉结动了动,低声说:“放心吧,除了你自己,一切都好。” 兰缪尔从弟弟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心疼的埋怨。 他吃力地垂眼笑了一下,忍痛伸手摸了一下弟弟的头发:“抱歉,艾登,我总让你担心……不过,能再见到你真好。” 就这么一句话,艾登差点没哭出声来。 他本已做好最糟的心理准备,可是那么多苦痛落下,他的兄长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那双温柔的眼眸不仅没有黯淡,反而似乎更加明亮动人。 艾登不想在兰缪尔面前露出悲伤,连忙强撑笑颜,借口给他倒水,转身过去揉了揉脸,又拉开了窗帘。 窗外是个蔚蓝晴天,冬日的树枝纤长地延展着,像一副画。 兰缪尔窝在床里,借着天光,悄然打量久别的弟弟。 七年过去,艾登明显成熟了许多,亚麻色的头发梳成皇宫贵族的卷发样式,眼角也有了君王的稳重,只是如今明显憔悴,倒是没什么气势。 艾登回来得很快,他先将碗勺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再叫了两个侍女进屋。 侍女们穿着茶褐色的布裙,系着白蕾丝发带,先向艾登行礼叫“陛下”,又向兰缪尔行礼叫“圣君陛下”。 她们轻手轻脚地将兰缪尔的上身扶起,让他靠在软枕上。 圣君笑了笑,虚弱地道谢,又问她们,不怕魔族吗?吓得侍女们连连摇头摆手,支吾着说不出话。 她们都是这几年新来的,从未见过如此温和亲善的皇族,两张俏丽的脸都通红了。 “兄长,你少说点话……来,尝尝,是花茶,还加了蜂蜜、红枣和一些草药。医师说可以当水喝。” 艾登有点紧张地喂了一小勺温好的药茶,递过去。 兰缪尔抿了一口,怔住了。这是他曾经很喜欢的口味。初到深渊的那几年还梦到过。 巨大的恍惚感再次扑面而来。 在深渊那么久,他已经习惯了热酒、羊乳和野果的苦甜汁液。这时口腔中突然弥漫起醇厚优雅的茶香,让兰缪尔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 他想:深渊没有这种味道,魔王肯定没尝过。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紧接着,兰缪尔的右手忽然开始细密地颤抖。 他下意识想用左手压住,但左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兄长,你怎么了!?” 艾登吓了一跳,连忙把碗放下,“是不喜欢吗,我们不喝了,不喝这个,我给你倒清水……” 窗外的冬阳照在兰缪尔消瘦苍白的脸上。 圣君的神色还算平静,只是垂眸盯着自己发抖的双手,说:“……不,我没事。” 他知道自己颤抖的原因。就是这双手……曾在风雪中拔出弯刀,断了魔王仅存的左角。 失去了双角,失去了魔息,在深渊那种力量等于尊严的地方,昏耀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兰缪尔难过得心脏抽疼,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轻声说:“抱歉,我只是有点累了。” 艾登和侍女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扶他躺下,又差人去叫医师。 而兰缪尔已经侧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 ……他当然知道,伽索的灾难根源已经破除。 自己终于走完了这条辛苦的长路。离开深渊,回到故乡,不再是背负罪孽的国君,也不再是魔王的奴隶。 可是十四年前,昏耀在深渊里给他下的“诅咒”,非但没能解开,反而似乎变异了。 每当看到阳光或是鲜花,他的心中依然会涌起绵长的疼痛。 他会想起凛冬的霜雪,想起地底的火脉,想起角马和握紧缰绳的鳞爪,篝火和火光映照下的黑鳞。 还有骨片做的铃铛,悠远的祭歌,甚至是他讨厌的战鼓声和血腥的风。 不。兰缪尔默然攥紧手掌。 好像不仅是阳光和鲜花了,他会在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时,想起那片名为迦索的土地。 那里有一位因他而断了双角的魔王。 他曾经对昏耀说,自己不爱他。他也确实不认为自己会爱上魔王,纵使有些特殊的情感,那也不过是一些愧疚,一些感激,还有一些敬佩和触动。 可是现在,近乎死别的分离之后,兰缪尔突然发现,他开始有些想念他的魔王。 这也是愧疚的一环吗?他不知道。但他想让昏耀也尝尝他爱喝的花茶,还要加上蜂蜜、红枣和一些草药。 所以医师匆匆赶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圣君努力抬起脸,忍不住张口第一句就问: “阁下,我的身体能恢复康健吗?不康健也可以,我是想问……我还能回到深渊吗?”
第70章 似爱无声 才说完,兰缪尔就眼睁睁看着……侍女们浑身僵硬,艾登的表情变得惊恐。 而刚走进来的医师,面孔变得呆滞,手里的药箱“咚”一声落地。 他们飞速对视,表情像是生吞了苦瓜,尤其是医师,疯狂向艾登挤眉弄眼——看吧,陛下,我早说了,圣君陛下的精神状态大概是不正常了的! “……?” 兰缪尔抓着被子十分疑惑,犹豫地问了句:“是不太好吗?” 他想了想又问:“那我的法力,从此也不能再使用了吗,魔息呢?” 艾登勉强镇定下来,连声安抚:“不不不,兄长,你……你别着急,只要安心休养,你的身体和法力肯定都能好。其他的,等你康复再说。” 兰缪尔想想觉得有道理。以他现在这个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就算设法回到深渊也帮不上昏耀什么忙,谈这个有些太早了。 于是他温和地笑着点头,说:“也好。” 艾登和医师再次恐慌地对视一眼。 圣君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还能回深渊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也不敢问,也不敢劝。现在的兰缪尔太过脆弱,瘴气对肺腑的长期侵蚀,魔息与法力的对冲对血脉的摧毁,以及七年在深渊积累下的所有伤病……这些都让圣君的身体和裂纹遍布的玻璃球一样。 旁人只能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等兰缪尔喝过药,昏沉地把鳞尾一卷,模仿着魔族的姿势睡下了,才松一口气。 然后再焦头烂额地聚在一起,试图分析圣君如今的心理—— 艾登满脸沉重:“兄长想回深渊,又问起法力和魔息,难道是……想报仇?” 医师和侍女们严肃地连连点头。 这听起来是最合理,也最能让他们接受的答案。 次日下午,艾登结束了大半天的政事来探望兄长。 他话里话外,委婉地展示了如今人类王国的军力,并慷慨激昂地表示,这些士兵随时都会为归来的圣君抛头颅洒热血。 兰缪尔艰难地抓起枕头,抬手就往弟弟脸上拍。 他辛辛苦苦十四年,为了是彻底终结人类与魔族之间不必要的战争,谁要看士兵抛头颅洒热血了? 圣君情绪一激动,刚刚喝的药直接吐了出来。 艾登崩溃了:……我真该死啊! 这下可好,再没人敢乱猜了。 几天下来,兰缪尔渐渐意识到,身边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言谈举止也如履薄冰的。 他大概猜到了一些,心里哭笑不得,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偶然抬头从窗口往外看,见到冬雪簌簌飘落,不禁又想到深渊下的魔族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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