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看那叫犯蠢。” “怎么会是犯蠢?” “就拿你来说,难道因为你不喜欢跟我合化,我就应该放弃了?我在夜晚失去自己的奴隶,就为了你夸我一句高尚?” 兰缪尔哭笑不得:“那不一样的,吾王又不必爱我……嘶!您为什么又咬我?……” …… 回忆都融在怒号的风声里。 兰缪尔的眼泪,和着唇角的血不停往下滑落。 他微吸一口气,虚弱的嗓音明显颤抖:“吾王昏耀,请听我说……” 是他的错,兰缪尔心想。 是他教的昏耀“割舍自己”,是他用七年时间驯化了恣意翱翔的雄鹰,却毫无知觉。 而现在,他竟无法阻止昏耀为他赌命。 “我的身体已经坏了,我的国度不会接纳我……就算回到人间,也很难再有活路……而你若将我放归,必然有魔族不满。” 兰缪尔闭上双眼,凄声恳求,“我不想……再看到深渊内掀起战乱和猜忌了,更不愿以你的生命作为赌注……” “现在,我已完成了我所有的愿望,我很高兴,死而无憾……是我不想活,是我自己不想活的……吾王就当心疼我,满足我……好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哀求得太过可怜。听到这里,一直将他压制在结界边缘的那股力道,忽然松缓了一瞬。 兰缪尔神色一动,趁机猛地转身—— 他终于面对面看到了昏耀此时的样子。 魔王站在那里,浑身上下的鳞片全部开裂,四肢和躯干都像是被龟裂的纹路切碎了,沥着血,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漆黑的火焰正失控地从他的心脏所在之处向外蔓延,似要活生生将其烧干。 但昏耀的眼神居然很平静,他不再暴力地摁着他的人类了,反而用流血发烫的手指撩开兰缪尔的银发。 “……兰缪尔,”他歪头盯着圣君的脸,缓慢地说,“我问你。” “你这一生,有为自己想要过什么吗?” “无关责任,无关善恶,无关对错……你有为自己的私欲追逐过什么吗?” “如果有,那它是什么?” “你能说出一个,我就停下来。” 兰缪尔急促地呼吸起来,他皱眉苦思,这还不简单吗? 可是记忆一页又一页翻过,就像正消融在眼前的雪片。没有,没有,他找不到一个能够满足魔王的答案。 他前十五年的人生,尊贵优渥,无所不缺。 行的是圣训准则,求的是善与真理,爱的是国境之内的千万子民。 他后十四年的人生,背负罪孽,苦苦求索,又怎么敢追逐什么私欲呢? 昏耀红着眼,硬是咽下喉口的血:“兰缪尔,你给我重新问自己一遍,你真的不想活了吗,这个世上再没有值得你眷恋的东西了吗!?” 与此同时,他浑身的魔息再度不要命地暴涨—— 轰!! 伽索结界的空间禁锢,那无形的法阵规则,终于败在如此灼热的火焰之下,猛然裂开了一个缺口! “昏耀!!等……” 兰缪尔蓦地抬头,伸手想要抓住魔王。就在此刻,他对上了一双不甘的眼睛。 那目光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像怒斥的箭雨,激荡着射向他的内心—— 兰缪尔,我的兰缪尔,你真的希望放弃生命吗?你不想回家吗?不想再看一眼你的兄弟,你的子民和王国吗? 你不想亲眼见证瘴气消亡,两百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所有仇恨走向终结的那一刻吗? 你不想看到那首竖琴曲所期盼的,同胞们在春光明媚的大地里团聚的景象吗? 你曾无数次对我说过人间四季,说过你的王城和神殿。还有清甜的下午茶,带着露珠的百合花,新谱的竖琴曲,唱诗班里的嬉闹的孩童,随着日落四散的归鸟与归人…… 神子兰缪尔·布雷特,你生来是血肉之躯而非神像。你是果真不想,还是不敢想,还是从来不懂得去为自己想!? “咳……!” 昏耀渐渐站不住了,他呛出一口血,跪在了地上。 兰缪尔更是早就没了力气,能站住全靠魔王撑着,这时也被迫软倒在地上。 人类和魔族都浑身是血。在风雪与黑焰交加飞旋的山崖尽头,他们就像一对伤痕累累,彼此依偎的困兽。 “吾王……!” 兰缪尔拼命伸手,将自己冰冷的五指插进昏耀滚烫的指缝间。 他将魔王的手掌拉过来,紧紧贴在自己额上,流着泪哽咽道:“够了,够了……” “兰缪尔,相信我……” 昏耀粗重地喘着,紧紧握住人类的手,“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照我说的做,我就能送你回去!我们都能活!” 可是…… 你明明已经…… “……我相信你。” 兰缪尔快速,轻声地吐了一句。 “真的?”昏耀就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魔王将自己的手缓缓从圣君的手中抽离,仍然笑着,沙哑道:“那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现在,兰缪尔,你拔出我的刀,砍断我的左角。” 句末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兰缪尔已经伸向魔王腰间的手,被冰冻在半空中。 圣君抬起惨白的脸,眼珠像深渊的夜晚那样幽暗:“什么?” 昏耀重复:“砍断我的左角。” …… 其实早就该想到的,魔王释然暗想。 那天,那个他本计划着求婚的夜晚。在大祭司塔达的占卜中,他选了“趋福避祸”的占法。 骨筹的提示,将引领他奔向一场机缘,或是避开一次灾难。 可是,这里其实藏着一个悖论。 既然骨筹占卜的是未来注定发生的景象,倘若这景象就是灾难本身,那岂不是避无可避? 所以正解只有一种可能:骨筹所让他看到的,非是灾难,而是生机! 他该做的,绝不是躲避“断角之祸”,而是遵循骨筹所示,让一切恰到好处地发生,才是“趋福避祸”之路。 而现在,山崖,风雪,狂暴的魔息之焰,还有身披鳞片的兰缪尔……所有的景物都渐渐与那个朦胧的幻象重合。 原来是这样。 昏耀忍着灼烧的剧痛,一字一句地说:“听我说,魔族的盘角是控制魔息流动的关键,只要断角……” 兰缪尔气得眼前发黑,喘得几乎要晕过去:“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 “你不知道自己的旧伤多重吗!?再伤一角,你的魔息将永远沉寂,你会彻底废了的!!” 魔王却奇异地顿了顿,然后笑了。 他低声说:“如果魔息真的沉寂了,不就没有什么反噬不反噬了吗。” ——原来是这样。 命运的齿轮无声地转动,所有因果都严丝合缝。 是啊,占卜时他所求的是与兰缪尔相守的未来,仅此而已。假如这就是走出这场死局的代价…… 昏耀彻底不管不顾了。体内滚烫如火的魔息再次被他强行催动,漆黑的彗星般冲向结界。 与此同时,他听见撕裂的声响——那是他自己的鳞片与筋骨,被这份恐怖力量所扯烂的声音。 听觉一下子远了。 视觉也像是隔着一层白雾。 蒙蒙的,看不清楚。 渐渐地,昏耀的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坠入火焰的炼狱,生受焚烧之刑;另一半却脱离了躯壳,漂浮在这片落雪的大地上,凝望着一切。 他看到结界的空间禁锢破开了。 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魔息蚕食,几乎瞬息就失去了意识,眼看要在几秒内死去。 他看到兰缪尔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抽出了佩在他腰间的弯刀。 这个已经命如残烛的人,明明刚才连自行站立都做不到的人,不知咬着怎样的一口气,竟能握起他那把沉得要命的弯刀! 铛!! 声音与记忆中那场骨筹幻境重合。 兰缪尔已经虚弱得连抬臂都困难了,他的魔息耗竭,法力则只能勉强调动少许,劈砍时几乎全靠弯刀本身的重量。 挥落第一刀,没能利落地砍断魔王的角。 抽刀时,刀刃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听着都残忍。 兰缪尔的眼泪滚落,他毫不迟疑地挥了第二刀。 第三刀落下的时候,那个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恨谁的圣君陛下,竟然流着泪轻轻地说了句:“……昏耀,我恨你。” 这才对了,来深渊一趟,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不学会恨怎么行呢…… 昏耀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其实他根本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朦胧地听着刀砍的声音。体内的魔息迅速降温,迅速麻木,最后什么也感应不到了,就像瘫痪的病人感应不到自己的手脚。 魔王竟然没有悲伤,反而有点轻微的欣悦。 原来,兰缪尔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他。 是他太想和兰缪尔一起活下去。 哪怕舍弃仅存一半的魔族尊严,舍弃这份他引以为傲的强悍魔息。 舍弃魔王的地位,舍弃强者的名誉,舍弃今后每一次战斗与征服时的快意,甚至舍弃生命。 没有关系。 他愿意舍弃这一切,去爱他。 哪怕无法拥有他。 咔嚓—— 盘角断裂,坠落在积雪的崖上。 恢复对身体的感知的第一秒,昏耀猛地抬臂,拼尽所有力气,将兰缪尔推向结界的彼方。 回家吧,圣君陛下。 作者有话说: 当专横的魔王为圣君学会了放手,而无欲的圣君为魔王学会了渴求,这段感情才算完满HE。昏这边已经攻略完成了,兰那边还差一点点才能意识到爱。 其实也不只是感情线,昏兰这对很多初始配置都是截然相反的,互相影响,互相靠近,直到能够互相依偎在阳光之下看花花啦。
第67章 灿烂归途 几乎就在那道身影被推出结界后的下一秒,空间禁锢再次闭合了。 昏耀双膝跌在雪地里。 他的眼前徒留空荡荡的风雪,没有了兰缪尔,只剩下一把青铜弯刀,一截断裂的盘角。 昏耀忍痛伸出伤痕遍布的手臂,用力握住了那沾血的盘角,自己曾经的一部分。 他做的,是对的选择吗? 兰缪尔独自回了人间,能活下去吗? 他也不知道。他甚至没能好好看清兰缪尔最后一眼,只在记忆中留下血泪斑驳的面影。 “吾王!!” 身后传来臣属们的呼喊。昏耀转过头,看到天珀等魔族惊慌失措地赶来。 就在此时,天顶传来一声白日惊雷般的巨响,在整个迦索深渊回荡。 法阵破碎了。光芒终于不再是一块块的缝隙,万丈阳光如洪流般倾泻,将这片贫瘠的大地冲洗,恩泽每一块岩石与每一株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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