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兰缪尔的泪水倏然也落了下来,他死死抓着昏耀的手,急促地摇了一下头,喘息急促到说不清话,“没有,没……” “对,没有,你没有罪了,兰缪尔。我们不恨你,不怪你。我们爱你,感激你,愧对你。” 魔王又说了一遍,他好像知道圣君如今陷在怎样巨大的挣扎里,于是用温柔坚定的语气,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几句话。 起初,兰缪尔的情绪越加激动,他慌乱地摇头否定,嘴里都是不成句的散乱话语。但昏耀仍然岿然不动。 紧绷的拉锯没能持续太久。兰缪尔急喘了会儿,忽然发出一声很细的泣咽,眼眸涣散,直接晕在了魔王的臂弯里。 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而那负罪感又在他的心中扎根太深太深,成了盘踞十四年的剧毒。 想要拔,就连着血肉,连着岁月的污渍。 半睡半醒中,兰缪尔似乎听到昏耀在喊他。他感觉到魔王将他抱上角马,谨慎地又赶了一段路。 他断续地做了一点梦,久违地梦见很久很久之前的布雷特神殿,那里花草盛开,阳光明媚。他金发垂肩,赤足坐在雪白的台阶上弹竖琴,黄雀和蝴蝶相继飞来。 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昏耀在他身边坐下,肩上落满了花瓣,头顶两侧的盘角都是优美修长的样子。 魔王用布巾为他擦拭脚上的泥土,为他取下镣铐与锁链。又亲吻他的额头,捧着他的脸低声说: “你没有罪了,兰缪尔。” “我不恨你,我爱你。” …… 再次醒来的时候,雪停了。 兰缪尔发现自己靠在树上,昏耀不知道从哪里弄了野果,正将酸甜饱满的汁液往他嘴里喂。 他意识还迷蒙着,没力气说话,就咬了一下昏耀抵在他牙齿间的手指,告诉魔王自己醒了。 “兰缪尔?”魔王慢慢给他揉着心口顺气,“别动,躺着歇一歇……我们快到结界崖了。” 兰缪尔半睁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昏耀看人醒了,索性把手里的果肉也撕下一点点,喂给他吃:“现在想清楚了没有?” 兰缪尔眼里浮现一点暖意。 他小声说:“谢谢。” 这显然不是昏耀要听的答案,魔王立刻把果子拿走,佯装凶恶地睨着他。 兰缪尔无奈道:“我想清楚了。” “那你说说,想清楚什么了?” “吾王放过我吧,自己说那种话,好丢人……” “你还要不要去结界崖了?” “好吧,好吧。”兰缪尔只好叹气。他顿了顿,像是说给自己听那样,缓慢而认真地说,“你宽恕我了。” “你……” 昏耀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得不行。 他本想至少叫兰缪尔说一句“我没有罪”,不过想想也能猜到,圣君肯定要拿“这只是你的看法,不能代表其他魔族和人族”之类的话来堵他嘴。只好先这么算了。 稍作休息之后,他们赶最后一段路。角马在晴朗的雪原上飞奔,留下一串火焰炙烤过的痕迹。 兰缪尔的精神变得很好,就像卸下压了半生的枷锁。 这一路上他又说了很多话,说人间,说深渊。昏耀听着,每句都回应,偶尔也会用抱怨的腔调插嘴: “所以,七年前那一战,圣君陛下是故意输的,嗯?” “吾王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命都快搭上了。” “还狡辩。你以法力消耗过的状态来跟我打,中途还惦记着演戏。” “演戏?” “你不还可怜兮兮地祈祷吗?” “啊……”兰缪尔忍俊不禁。 昏耀又哼道:“你还偷窥了我好几年?” “也没能看见几次……” “那是我当年不知道。要是知道你在上面,我肯定把王庭建在结界崖上,天天赶去骂你。” 兰缪尔笑过之后,又央求道:“以后,吾王要多在结界崖上种些花啊。如果我变成太阳……” 昏耀:“打住,这又是圣训里的什么说法?不是你那神母才是太阳吗?” 兰缪尔坦坦荡荡:“不是圣训,是我自己的说法。” “我想变成太阳,每到鲜花盛开的季节,就来看看你。” 这句话简直像是在昏耀心口割了一刀,强撑了一路的镇定差点溃不成军。他差点又掉下眼泪来,咬着牙摇头说:“不。” 兰缪尔不说话了,难过地看着他。 结界崖到了,昏耀停了马,缰绳系在树上。他将兰缪尔横抱起来,沉默地踩着积雪走上山崖。 才停了小会儿,雪又开始下了。散发着光芒的结界越来越近,眼看只有几步路了。 兰缪尔枕着魔王的肩膀,听着踩雪的咯吱声,忽然说:“……昏耀。” 他难得直呼魔王的名字。 “还有一个问题,你要帮我解答。” 昏耀哑声道:“你说。” 兰缪尔眼中那淡淡的哀伤,才消失了片刻,复又出现了,“你说你不再恨我,可是。” 他摸着魔王的脸,神色间有些茫然与失落,“恨被抵消了……爱,又该怎么办呢?”
第65章 日出伽索 魔王站住了。 爱又该怎么办呢? 结界就在他的们面前延伸,带着两百年的重量压在山崖上。 爱从来没有办法。就像魔王既无法控制自己不要爱上兰缪尔,也无法乞求兰缪尔爱他。 但是至少,兰缪尔说想要变成阳光来看看他了。 说的是看他,不是深渊,不是魔族们,只有他。 那就够了吧。七年间,他曾无数次占有这具圣洁的身体,最后还能得到这高尚的灵魂的一瞥。爱虽不能抵消,但这样也够了。 “爱……”昏耀低垂的眼底漫上阴影,似乎在做什么很疼的决定,“就割舍吧,我割舍你。” “可以做到吗?” “可以。” “……那,”兰缪尔睫毛垂落,问,“还有什么是我能够为吾王做的吗?” 昏耀看了他一眼,说:“不准变成太阳。” 兰缪尔哭笑不得,那明明只是句玩笑。但既然魔王不喜欢,他就说:“好的,那我不变了。” 昏耀是很坚韧的,兰缪尔想,自己无法给予他的王以等价的爱,只能祝愿他的伤口最终愈合,哪怕留下一道疤。 “放我下来吧。待会开结界的时候,如果我站不住了,吾王就扶我一下。” 兰缪尔被缓慢地放下来,他脚一沾地,整个人就发软地往下坠。昏耀眼疾手快,赶忙托他的肋下:“兰缪尔!” 兰缪尔喘了喘,摇头说:“没事的,我慢一点。” 他说着,借着昏耀的搀扶,下肢缓慢使力,踉跄了几步后,好歹是站住了。 昏耀哪敢松手,几乎是将兰缪尔揽着往前走。后者没有抗拒,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将曾经对天珀说的话,又给魔王重新解释了起来。 “我知道,”昏耀说,“结界破后,瘴气会溢散,阳光会落进来,但人间与深渊暂时还不能打通……你站都没力气站了,还是少说两句。” 兰缪尔无奈,心想魔王那天怕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偷听吧? 他推开昏耀的搀扶,顺手压下魔王的后脑,踮起脚亲了亲那截残角。 “吾王保重,我走了。”他轻声在魔王耳畔告别,“谢谢您相信我,愿深渊光明普照。” 其实直到最后,除了说出几件昏耀能对应上的逃亡旧事,他还是没拿出什么证据。如果魔王坚持怀疑他这个圣君也算合情合理。 但昏耀就这么信了他,连一句试探的追问都没有。 “兰……!” 昏耀伸手却抓了个空,兰缪尔已经往前走了。 他走到山崖最高处,染了血迹的白袍在风中鼓荡,更加显出其消瘦。 兰缪尔闭眼,默念了两句清心的圣训——正如十四年前,拉开那把金色的神弓前所做的那样。 而后,圣君倏然睁眼,他掌心向上,五指指甲已变得如魔族那般尖锐,烧起了黑色的火焰! 磅礴的魔息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击向结界。 其实,早在多年前近距离观察结界时兰缪尔便意识到了。伽索的结界极为坚实,当年设下封印的神子,大约也是利用过民众的信仰以汲取法力,才能做出这样一座“伪造神迹”的结界。 想要破除,首先要将这些法阵之间的联系拆解开,再借魔王魔息的侵蚀力进行破坏。 兰缪尔很快开始感到疼痛,催动魔息使他的魔化程度变得更深,整张脸已完全被鳞片覆盖了。头顶与尾椎尤其剧痛,他甚至怀疑自己随时都会血淋淋地长出盘角和鳞尾。 他不敢分神,冷汗涔涔地忍着钻心的疼,掌控着魔息的轨迹。 “兰缪尔!”昏耀奋力顶开四溢的狂暴魔息,从后面紧紧撑住他。 “咳……”兰缪尔唇间涌出一口鲜血。 四周的风发出尖利的啸声,鹅毛大雪纷纷下落,又在魔息的炙烤下迅速融化。 突然,心急如焚的魔王听见极脆的一声尖响。 ——咔嚓! 宛如一块玻璃砸裂在耳畔。 昏耀下意识抬头,视野却白亮地一闪,眼珠被烫得酸疼。 他“唔”了一声,本能地皱眉闭眼,忽然有冰凉的手心盖在他的眼睑上—— “不怕,”有嗓音温软地说,“不怕,是阳光,别直视就好。” 结界崖上,崖月碎了一个很小的口子。雪金色的阳光正从那片缝隙里挤进来,把圣君与魔王的渺小身影照耀得格外明亮。 伽索大地上,灰暗了两百年的穹顶,第一次有了强烈到足以令直视者流泪的光。 伽索的天,缓慢地亮了。 成千上万的魔族同时直起了腰,仰头愣愣地望着那一小片光芒。 他们原本都在急着筹备过冬,强壮的魔族刚踩着雪从山里背回猎物,老人和小孩在砍柴和挖菜。今年的雪落得太急,会是个凶险的冬天。 但忽然,所有魔族都不动了,深渊里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然后是小小的私语声,像涟漪。 “那是什么?” “什么这么亮?” “阿妈,眼睛好疼!” 有魔族哆嗦起来,不敢置信地边揉眼睛边喊:“是、是太阳!七年前,我随吾王出征时见过,是太阳!” “太阳?” “祭司们说的那个太阳?” “太姥姥生前说过的那个太阳?” “人类土地上的太阳?” “崖月……” 老魔族丢下怀里的柴薪,突然泪流满面。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挥舞着干瘦的双臂,放声吼道,“崖月碎了——” “伽索的结界碎了!!!” 涟漪扩散成波纹,化作滔天巨浪。嘶哑的声音在无数魔族的胸腔中震荡。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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