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众又七嘴八舌地指着他: “肯定是假的,骗我们感恩戴德,好拥护他当圣君!” “艾登亲王才是自小被老圣君养在膝下的皇子,兰缪尔不借着神子之名揽集声望,怎么胁迫父君立嗣?” “我听说断了盘角的魔族都很弱的,可他连断角的魔王都打不过!” “那是当然,骗子没了骗术,就本相毕露啦!” 更多荒唐的罪名一个个被安在兰缪尔头上,其中甚至还有逻辑彼此矛盾的。圣君愣了一阵子之后,大概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便垂下眼,决定沉默地听着宣判了。 也有一些城民开始觉得不是滋味,但温和者总是难以拽住激进者,只能默默离开。 谩骂不停升级,突然有一道喊声格外嘹亮: “兰缪尔·布雷特已经叛国了!他勾结魔族,他是人奸!” 圣君跪在了神殿前。 布雷特神殿已经被大火烧成了断壁残垣。 人们勒令兰缪尔跪在这里忏悔,并就“圣君有没有叛国”这事展开议论。 “有没有?”“怎么会没有!”“如果没有,他凭什么能从魔王手底下平安回来?” 兰缪尔仍穿着出战时那身银雪般华贵的长袍,上面却已遍布血迹和污渍。 深金长发凌乱地遮住了柔美的面容,他眉眼低垂,正在逐字逐句地念诵忏罪文。 有人走上前,居高临下地问圣君:“你自己说,背叛国家和子民,你有没有?” 兰缪尔沉默一息,嗓音嘶哑:“没有。” 那人又问:“你还有什么想对这座王城说的话?” 兰缪尔疲倦地闭上眼:“……对不起。” 于是那人转过身,宛如一个得胜的英雄,兴奋地振臂大喊:“听吧,他承认了!” 远处,另一些人满脸惶惶。 有个老人愁眉苦脸,连连摇头:“要我说,陛下是犯了错,但那些人也实在……” “谁叫圣君平日里装得那么高尚?现在被拆穿了,多吃点苦头,也算自作自受。” “哎呀,行啦,还是快去通报给艾登亲王吧,这样跪下去要出人命的呀。……” 天不作巧,卫兵的通报没能及时送到亲王那里。 艾登太累了。魔族攻城的时候,他披挂铠甲,亲自作战。魔族出城之后,他又惩治先知长老等一众神职,将兰缪尔收集的证据逐一拿出来示众。 好不容易局势稍微稳定下来之后,他就再也熬不动,回到皇宫睡了个天昏地暗。 艾登睡了整整两天,醒来之后只觉得饥肠辘辘,侍女连忙奉上餐食。 亲王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揉着自己酸痛的大腿。 确认了魔族没有去而复返之后,他松了一口气,不禁又想起杳无音讯的兄长。 不知为何,交战的那几天,魔族虽然宣传自己的王俘虏了圣君,但它们既没有将圣君的头颅挂在旗子上耀武扬威,也没有将圣君的人压到阵前示众。 艾登便不禁怀着一丝希望,或许兄长是成功逃脱了呢? 直到夜晚,老圣后匆匆赶来,含泪道:“艾登!我的孩子,他们说你的兄长叛国了,这到底……” 艾登猛地站了起来,咣当一声带翻了椅子! “谁放的狗屁!”他甚至丢了皇族的礼仪,气得发抖,“兄长为了护城连命都不要——” 老圣后急切地打断:“可我刚刚听说,兰缪尔如今就跪在外城,跪在布雷特神殿前忏悔啊!”
第63章 罪人 艾登在深夜里骑马出了皇宫,忽然发现外面下过雨了。 他心里慌得要命,一路挥鞭催马,赶到布雷特神殿前,只觉得心脏猛地收缩。 “——兄长!!” 兰缪尔早就跪不住了。远远望去,那身影倒在烧焦了的神殿废墟前,衣角浸在积出的雨水间,像一朵被踩脏了的白色莲花。 艾登再也忍耐不住,他滚下马背,仓皇地冲了过去。他将兰缪尔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跪地失声痛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要这样……! 艾登甚至有些无法理解了,以兰缪尔的法力,纵使伤得再重,难道还反抗不了那些平民的欺凌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圣君还是宁可忍屈受辱,也不愿对平民动手吗…… 忽然,兰缪尔动了一下。他吃力地睁开眼,眼底有微弱的光:“……艾登?” “你来了,我在等你……” “是,兄长,是我来了。” 艾登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他来得太晚了…… 眼眶里又涌出酸涩的泪雾,他只能强颜欢笑,努力地用袖角擦去圣君脸上的泥水污渍: “没事了,兄长,不好的事都结束了……你看,布雷特神殿已经倒台了,你想做的都做到了……” 他说着又哽咽起来,一股怨恨冲上咽喉。 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圣君绝望过吗,心冷过吗?他曾经想做的事,做到之后的如今,后悔了吗? 艾登咬了咬牙,不敢再提神殿,只放轻声音说:“来,我去叫马车,我们回皇宫吧。兄长先好好睡一觉,我去把所有的真相公之于众。等兄长明天睡醒了,那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全都——” “……艾登。” 冰冷的手指忽然抚过青年的脸。兰缪尔虚弱地弯起眼眸,温和而有些无奈:“不要这样。” 他吃力地伸手,摸着弟弟的脸颊,说:“我说过的,你忘了?” “无论我遭受什么,都是应该的报应。是我挑起了子民的怒火,怎么能够事后怪罪其灼热呢?” 艾登愕然睁大眼睛:“你……” 兰缪尔缓慢地坐了起来,垂眉笑着。 他的眼眸居然不再黯淡了,反而很清澈,就像是被这一场刚过去的夜雨洗净了所有的伤痕。 多么奇怪,明明坠下云端,被踩入了泥底,可是在这个夜晚,圣君的眼眸比任何一轮明月更加皎洁。 “咳……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好吗?” 兰缪尔温柔地眨着眼着说:“我想去做一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做成……但无论成功与否,艾登。” “等到战争的余波平息之后……请你寻找当年迦索之战的知情者们,在适当的时候,或许两三年后吧……将两百年前的魔族真相告知众人……” “兄长!” 艾登突然恐惧起来,仿佛即将失去什么。他用力抓着兰缪尔的肩膀:“不,先别想那些了,好不好?你先跟我……” 兰缪尔却反握住艾登的手,很用力,很坚定:“我要你,告诉我的……不,告诉你的子民。” “神母是真实的,是永恒存在于善者的头顶与心中的,但通往太阳国度的路必要由人来走; “因此布雷特神殿是虚假的,所有妄图代行神意而操纵民众的举止都是卑劣的,神子更是应当消亡的……知道了吗?” 艾登恐慌地直摇头:“兄长,我……” “不必为我平反什么,那不一定是好事。何况,我的确利用了人民的真情,我不无辜。” 兰缪尔重复:“艾登,知道了吗?” 艾登只能硬着头皮,哆嗦着说了句知道了。 “我在这里留下了最后一个法阵。” 兰缪尔又说:“万一,我走的路从最初就是错的……日后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不再是我们的同胞,而是恶魔……” “兄长!够了,兄长!!”艾登的声音带了哭腔,这种交代遗言般的口吻真的叫他怕了。 “你别说话了,你太累了。算我求你,真的,你现在需要休息,其他的事我们明天再——” “累?”但兰缪尔惊奇地笑了。雨水从湿淋淋的深金长发上掉落,他握着弟弟的手,“不,怎么会呢?” 圣君看向遥远的城楼彼方。黑暗的夜空像丝绸般挂在那里,而星星就像闪耀的钻石。 他温和地说:“我觉得很轻松。好像七年来,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一夜暴雨过后,圣君离奇地失去了踪迹。 那是圣君跪地忏悔的第三个晚上。当时人们的怒火已发泄得差不多,拳脚相加不再有了,谩骂、污蔑和侮辱也少了很多。 按圣训中的规定,忏罪文要念满三日,所以人们下意识认为,圣君的跪悔也来到了最后。 跪完那夜,闹剧大概就结束了,他们如此想。 但是兰缪尔失踪了。 据说,艾登亲王本来是要接哥哥回到皇宫的。但等他找了马车回来,布雷特神殿前,已经不再有圣君的踪迹。 “他肯定是逃跑了。” “嘿,懦夫!” 时节金秋,人们一边为将至的冬天做着准备,一边在茶余饭后悄悄议论。 “说不定跟着魔族的军队走了,当人奸去了呢。” “你难道把那些瞎话当真啦,圣君陛下再怎么不好,也不可能真的当人奸呀。” “前几天,不是满城都骂他当人奸吗?要换作我被那么说了啊,索性真的……” 战火有惊无险地熄灭了,和平重返大地。 听说魔族的军队正在向深渊撤退。可喜可贺,那群恶魔总算知道了光明普照的大地是不好惹的。 可是兰缪尔·布雷特究竟哪里去了呢? “应该是艾登亲王把人藏起来了,亲王殿下从小就敬爱圣君。” “错啦,不是亲王殿下,现在要叫陛下啦。” “对,你看我,又忘了,是陛下。” “可我看,新陛下今早还在很着急地带着卫兵到处找圣君呢,不像装的。” 偌大王城的一隅,繁华的商市街头,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在哄嚷间,不知道是谁闷闷说了一句: “你们呀,就真的那么恨兰缪尔吗?” 铁匠铺里,铛铛的敲击声连绵不断。这两天,有不少人决定把家里的神母像熔铸成别的东西。 艾登陛下说,神母并未离去,祂永远在善者的头顶和心底。 “兰缪尔欺骗爱他的国民,难道不该恨吗?” “可是,圣君陛下毕竟亲自与魔王战斗了。” “他是国君,本可以躲在内城的最深处,所有骑士的盾牌后面的。” “就像骗子先知那样?” “对啊,就像骗子先知那样。” “……” 酒馆里,半醉的大叔放下木制酒杯,眯着眼,大着舌头: “我,我觉得吧,虽然陛下也骗了我们,但是……但是吧……” 但是什么呢? 大叔没说完,醉得一头栽在桌子上,呼呼打起了鼾。 “仔细想想,神子从诞生起就被抱进神殿了,他被骗子先知养大,我们能苛求他什么呢?” “至少,神子大人那些年的布施都是真的!他亲手治过我的病……” “哎呀你!你这人!那你那几天怎么不说话啊?”
84 首页 上一页 69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