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在靠近陆地几海里左右的海面上,隐隐矗立着一根泛着冷光的金属建筑,夕阳将整个天空染成了血红色,而在这末日一般的背景之下,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刺破了浓黑的海面,坚挺地驻守着陆地上的人类。 但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应该清楚,大海吞噬末日戟只是时间的问题。 飞机离得近了,有乘客声称自己看见了末日戟上的刻度,于是一瞬间,人们都纷纷靠向窗户,企图亲眼目睹这一景象。 道里安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人类总自诩是最智慧的生物,但在大海面前,在自然面前,人类即是蝼蚁,蝼蚁无法阻止大海吞噬陆地,人类同样无法做到。 人们看着末日戟上的刻度,像看着倒计时上的数字,即将停止流动的沙漏,和一本空白页所剩无几的命运书。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血色夕阳下,在那根尖锐的戟叉上,有人投射了希望,有人投射了绝望,也有如道里安一般,无比平静的命运接受者。 同为曾经在地球上旺盛繁衍的生命体,如果恐龙可以被灭绝,那人类也可以,所谓的“生命”在整个宇宙的运作里毫无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突然在此时想起了海神教的一句信条,也是他唯一清晰记得的信条—— 忏悔吧,为昨日之傲慢;悲恸吧,为明日之陨灭。 死亡幕下,你我共为一体。 大海遮蔽太阳之时,即是死神镰刀落下之日,你我断头台上的行刑日。
第19章 在下飞机时,道里安几番犹豫,还是叫住了萝丝。他并没有提秘密酒会的事,只隐晦地说自己无意中看见欧文和另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 这可怜的姑娘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男友背叛,她呆呆地看着道里安,很快又慌忙地移开目光,她局促地拎着自己贴有明星照片的红色手提箱,有些结巴地回应道:“我……我想我知道了,谢谢你博士。” 道里安目送萝丝离开,仍有些拿不准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 “道里安?我们要走了。”马格门迪在远处叫他,司机已经率先拿着他们两人的行李送去了飞行器上。 道里安同忙着找行李的大卫打了个招呼,匆匆跟上了继父的脚步。 在飞行器上,道里安始终侧着头看向窗外的风景。幸好马格门迪自从坐上飞行器开始就不停收到通讯,这避免了两人之间一场完全可以预想的尴尬对话。 “直播采访?你说这个周末?我恐怕在时间上……是的,不如这样,我先跟秘书确认好这周的行程安排,然后让他联系你怎么样……哦那是自然哈哈哈……” 道里安隐蔽地叹了口气,他讨厌马格门迪的笑声,那种刻意伪装出来的爽朗和健谈。 道里安实在不明白,既然马格门迪在陆地上有这么多繁忙业务,为什么还要费心花大量时间留在海洋研究所。在道里安看来,这个悠闲的阴谋家成天无所事事,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动动手指打开光脑,随意挑选出一些研究所里各位教授的成果数据,混合着自己的连篇废话,形成一篇令人惊艳的“创世之作”。 马格门迪如今的财富和名声少不了祖辈们的努力。据不可靠来源,马格门迪的祖辈在几个世纪以前是开地下私人诊所的,后来帮富人做非法器官移植发家,越做越大,直到现在他和军方合作研究海洋生物,并进行某些不为人知又见不得光的实验。 要说马格门迪自身唯一的成就,同时也是让他在全世界声名大噪的,就是发现了人鱼——据说当时正是他、约翰和伊万诺娃三人一起发现了人鱼,不过约翰不幸去世,那无限的光环和荣耀便全部由马格门迪和伊万诺娃继承了。 道里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并不是马格门迪的亲生儿子,大人们没有对他隐瞒这一点,事实上也无法隐瞒,因为当年他们发现人鱼的事迹连同之后的一些采访,早就像病毒般在全球扩散开。 在那些视频里,马格门迪和伊万诺娃毫无隐瞒地说出了一切实情——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宣称的。他们为约翰的死感到深切悲痛,同时为了延续约翰的血脉,他们夫妻两人打算留下这个遗腹子,也就是道里安。 没有人怀疑约翰的死,因为据称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是那样要好,之后这对夫妻也在公众面前表现得无比真诚,在道里安的成长中,也并未受到任何过分的虐待,他们甚至都没有再生下一个自己的孩子。 但如果一定要恶意揣测,很多事情都能从另一面显出端倪。 可就算真相并不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光鲜,就算约翰是被故意杀害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残留的证据早就随着罗宾镇一同被海水吞没。 如果道里安连自己科研成果的署名权都保不住,他同样也无法为自己冤死的父亲复仇。 道里安对着窗户打了个哈欠,他们还要花上半小时才能到家。 近年来家用飞行器几乎普及到了每一个家庭,于是宽广的天空变成了曾经的高速公路——高速,但拥挤。 AI并没有完全接管空中交通,一切都处在试运行中,没错,“试运行”,就是那个混乱与无序的代名词。 一路上飞行器经过了许多风景,这些风景在三百年前是无法想象的。 比如半沉浸在海水中的城市。 所有的建筑物都如同海洋研究所那般死死封闭以抵御海水。人们住在收纳盒一般的小隔间房子里,再不必考虑采光和通风。而如果你的房间仍旧保留了窗户的话,在早晨拉开窗帘时,你也许会有幸目睹飞掠而过的小型鱼群。 这是解决土地锐减的最好方法——所有人进入海底生活,毕竟海平面还在不停上涨,与其在陆地苦苦挣扎,还不如尽早习惯水下生活。 当然,总有人不那么幸运,他们贫困潦倒,没有生活来源。他们聚集起来,组成了新时代的“贫民窟”。 也许“贫民窟”这三个字会令你在顷刻间联想起垃圾堆,腐臭破败的街道,简陋的屋棚……可只要你意识到土地对于如今这个时代的重要性,你就会立刻明白,“贫民”们的双脚绝不可能踩在寸土寸金的陆地上,他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到了半空中,没错,就是那些即将被海水淹没的钢铁建筑物的天台上。 他们用铁皮搭起了简易的屋子,在天台上生活和乞讨,靠当地管理局的救济和过路飞行器的施舍度日。 顺便一提,由于这批“海灾难民”直接将生活垃圾和排泄物从天台倾倒下去的行为,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股可以想见的臭气,混合着海水及其表面微生物特有的腥味,让这座半浸泡在水里的钢铁森林变成了一座大型公厕。 道里安尽量让自己不去思考那些建筑物表面上的悬挂物是什么东西,只将注意力放在即将淹死的夕阳上。 好在马格门迪的飞行器里有空气净化设备,道里安有些讽刺地想。 当然,如果足够有钱的话就是另一副光景了。 半小时后,飞行器在远离城市的一处高山上的小庄园外停下了,司机把道里安放下后就带着马格门迪离开了。 道里安下了飞行器,享受着头顶难得的烈日和微风,拿着自己的行李箱穿过苹果树园,又路过一片郁金香花圃,在靠近自家的别墅前,先被一只蓝湾牧羊犬和孟加拉豹猫挡住了脚步。 “嘿宝贝儿们,好久不见。”道里安把豹猫抱进怀里,揉了揉蓝湾的脑袋,继续朝前方那栋复古别墅走去。 如果光看这附近茂盛的植被,恐怕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寒冷的高山地,常年被冰雪所覆盖。而最近由于海水上升,气候巨变,这片贫瘠的土地开始繁盛起来。接着它们被有钱人看中,变成了完美的住所,毕竟以这里的海拔,等到海水没过脚踝恐怕还需要好几百年。 “妈妈,我回来了。”道里安推开家里的大门,朝里面高声喊道。 他静静地等待了数秒,无人回应,于是他像每一次回家那样,独自一人拖着行李,带着猫狗回到了卧室。 伊万诺娃大概在顶层阁楼的祷告室。 她是虔诚的基督徒,每天都要花上许多时间待在祷告室里,对着墙上那巨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做祷告。 自从道里安出生后,伊万诺娃就放弃了海洋研究员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道里安,而等道里安上了大学离开家后,她就每天都跟上帝在一起了。 道里安只能安慰自己,幸好她信仰的只是基督教而不是海神教。 道里安的房间在别墅的最北面,这里的上下三层全是他的生活区,通常马格门迪和伊万诺娃不会过来打扰,清洁一般也有机器人解决。 因此,当道里安踏入三层的卧室时,他在炎热的夏日里感受到了一阵刺痛皮肤的寒冷,这当然要归结于温度过低的气温调节系统,但某种更深层面的情绪上的冷寂刺痛了道里安。 他推开卧室的窗户,任由夏夜的热风将他浇个透彻,他看向院子里亮起的点点地灯,并不能体会到“回家”的惬怀,他预感自己接下来的七天恐怕都要独自面对这相同的景色。 豹猫和蓝湾都不见了,道里安一个人坐在床边,在通风口呼呼的冷气声中咀嚼着习以为常的孤独,无事可做。 也许他不应该回来。 脱离了研究所的局域网,道里安甚至不能用个人终端查看人鱼的实时监控。 他抬起手腕,轻轻触碰着那枚泛着虹光的粉色珍珠,心里涌出一股淡淡的情绪。 “好吧,确实有点儿想你了。”道里安在遥远的高山地自言自语。 他并不知道,同一时间,在他研究室的观察水箱里,一条躺在珊瑚巢穴里的银尾人鱼突然朝某个方向昂起了脑袋。
第20章 在整整一周的假期中,马格门迪只回家了三次,有一次甚至都没有在家里过夜。 鬼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道里安对此并不感兴趣。 在他的假期中,除了在社交网络上和为数不多的好友进行了一番无效社交外,道里安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 伊万诺娃沉浸于对上帝祷告,道里安埋头于整理父亲的旧物——在道里安八岁时展现出了对亲生父亲的好奇后,伊万诺娃就把约翰所有剩余的遗物一股脑地丢给了道里安。 事实上所谓的遗物,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与曾经的手提电脑差不多大小,因为约翰大部分与人鱼有关的私人物品都上交给了联盟,有些连同人鱼一起送去了新纪元海洋生物展览馆,有些珍贵的研究数据则被马格门迪占为了己有。 因此当道里安得到手提箱时,里面只放着一本没写完的日志(由于里头记录了大量无用的生活琐事和与伊万诺娃的恋爱经过而被幸运地留下),一只用光的墨水笔,一只坏掉的老式电子烟,以及被裁剪了一半的旧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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