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看似轻飘飘的,谢苏却觉得有一股连绵不断的力道跟上来,被矮桌一绊,瞬间便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往下倒去。 明无应的左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然地一动,碰倒了一旁的凭几。 那凭几是木头制成的,咚的一声倒下去,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声极响。 十数人的脚步声恰于此刻转入殿内,被这一声重响吸引了目光,望着屏风上透出来的影子,面面相觑。 谢苏一只手撑在明无应腿边,又被明无应扶住了肩膀,好悬没有倒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却还维持着先前取玉玲铛的姿势。 那屏风不过一道暗色纱绢,背后长明灯火光耀耀,除了看不清脸,两个人此刻是什么姿势,却是影影绰绰地透了出来。 杨观走在最前面,更是在看到屏风后两人的一瞬间就停住了步子。 明无应面朝着屏风,半坐半靠,他身上还伏着一个人,几乎是跪在他腿间,伸手按住了明无应的腰带,明无应的右手还放在他的肩膀上。 杨观原地愣了片刻,一瞬间,竟有无数个离奇的念头此起彼伏地冒出来。 他先是觉得以明无应毫无拘束,随心所欲的性情,是不是在学宫大殿,有没有面前那扇屏风,都是无所谓的。 可是此处……毕竟是学宫议事的正殿啊。 再转念一想,自己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人得明无应青眼,能够被他带在身边,还这么的……急不可待? 想到这里,杨观一时间竟然有种诡异的惊疑心态,想要看看那是什么人,可是这种场景,被他迎面撞上已经是十分尴尬,自己总不能还瞪着眼睛特意去看吧! 他轻咳一声,转过脸去,看到姚黄在一瞬的惊愕之后,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身后那些昆仑弟子和学宫的主事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尴尬至极,静默无声,正拿不准是不是该退出殿外,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谁也不敢抬头再看。 屏风之后,谢苏抬起脸,却看到明无应也在看着他,那张英俊至极的脸上似笑非笑的。 两人近在咫尺,肢体碰触,明无应身上的气息似乎完全将他笼罩。 谢苏手忙脚乱地撑起身体,坐回到矮桌之后。 那张矮桌一早被他撞歪了,谢苏伸手,想将那桌子摆正,偏偏桌脚拖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重又缓慢,生生有了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杨观当即决定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举步上前,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了,坐下之后,更是连目光都没有往屏风之后飘过一下。 那些昆仑弟子之中有几个年纪尚小的,还没有练就出七情不上面的功夫,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明无应随意道:“说吧,什么事?” 杨观不愧是在学宫祭酒的位子上坐了多年,片刻之后已经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望向厅上的昆仑弟子,温声道:“靖济,你来说。” 那为首的昆仑弟子便上前一步,先向着明无应行了个礼。 此人一派少年老成,看着年岁不大,但稳重沉着,不卑不亢。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是靖字辈的,杨观话音刚落,谢苏便想起来了。 从前在学宫的时候,丛靖雪曾经提过他有个师弟,叫做何靖济,应当就是此人了。 果然,那少年行礼过后,当即自报家门,确然也同明无应所料,上来先说了一大堆的客气话。 靖字辈的弟子在昆仑之中辈分颇高,何靖济又是郑道年的亲传弟子,是以虽然年岁不大,他说话时身后一众昆仑弟子却都是恭敬不做声,显然以他为尊。 此人站立殿中,身姿挺拔,声音清越,又十分知礼客气,说话也不急不缓,很有条理。 但谢苏却并没有心思去认真听他说话。 他坐在屏风之后,目光却是投向了明无应的左臂。 方才他险些倒在明无应身上的时候,就发觉那条左臂动作时有些不自然,似乎很是沉重僵硬,所以才将凭几撞倒了。 此刻明无应仍是那个向后靠着的散漫坐姿,左手却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似是察觉到谢苏探查的目光,明无应挑了挑眉,淡淡地看向他。 先前谢苏并未过多注意,现在忽然回想起自他见到明无应之后,这人是用无形剑气欺负鸾鸟也好,在自己将要倒下去的时候扶了一把也好,用的都是右手。 明无应的左手始终垂在身侧,仿佛有些不听使唤。 只听何靖济朗声说道:“……此番前来,呈上师尊亲笔信函,请蓬莱主移驾昆仑,有要事相商。” 他双手呈上一只木匣,姚黄上前接过,送到屏风之后。 明无应却并没有打开木匣,漫不经心道:“郑道年有事情要跟我商量?” 何靖济躬身道:“正是。师尊说此事事关重大,他不便一人决断,故而请您前去。” 谢苏推开木匣上盖,取出一封信函,字迹苍劲朗逸,落款正是郑道年,又有朱红印鉴盖在上面。 只是这信上只说了请明无应过昆仑相商,却没有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事。 明无应笑道:“总不会是你们昆仑山下那弱水又泛滥成灾了吧?” 这句话自然是玩笑,但杨观却听得出明无应的意思,并没想着就此跟着他们去昆仑。 十年之前弱水泛滥,昆仑迫不得已封闭山门,虽然也派出弟子施法结阵,却并未拦住弱水,最后是靠明无应一剑将弱水截断,这也是事实。 他沉吟片刻,准备开口打个圆场。 那何靖济倒像是听不懂明无应话外之音,答道:“近年来弱水已渐被调伏,并无泛滥之虞。师尊请您前去,是另有要事相商。” 他态度温平,身后却已经有几个昆仑弟子稍稍有些耐不住性子。 仙门之间相互扶助,本是常理,而以郑道年的身份,如此亲笔写信相邀,又一再放低姿态,已经是非常敬重诚恳的意思了。 何况十年前冰海残卷现世,明无应因为过天门而不入的事情被众仙门质疑,又闭关十年,反而是郑道年及昆仑一力安抚众仙门,摆明立场,与蓬莱站在一起。 虽然明无应十年不曾离开蓬莱,但此刻郑道年如此诚恳,力邀他前去,明无应轻飘飘两句话,却丝毫看不出有答应的意思。 这些昆仑弟子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杨观一望即知。 他长袖善舞,打圆场做调和的事情向来拿手,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口说话。 但何靖济忽然直起身来,仿佛早知道明无应性情散漫,并不容易说动。 他回头低声叮嘱昆仑弟子散开,又向着明无应说道:“师尊特命我将一物带到此处,蓬莱主看过,便知道师尊的意思。先前来晚,也是因为此物妖邪,用于镇压的阵法有些不稳,所以耗了些时间。” 他双手平直展开,便有两道符箓一左一右,自他袖间飞出,彼此穿连。 那些昆仑弟子之间极有默契,各自站好位置,手中掐诀,释出灵力,指向那两张明黄符纸。 何靖济转身,上前一步,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之间,一个法阵以那两道相连的符箓为中心浮现扩散,渐渐旋转而出。 昆仑弟子们的站位,正在那阵法的关键之处,是以每个人动用的灵力不多,聚合在阵法之中,却有惊人的效果。 只见那两道明黄色的符纸上,无数朱红丝线涌出,形如牢笼,困住阵法中央一个黑漆漆的物事。 冲天魔息被困于密不透风的朱红丝线之中,翻滚不休。 虽然隔着一道软纱屏风,看得不算十分清楚,谢苏却已经从那魔息之上,将阵法中央的物事辨认出来。 那是一个鬼面具。 作话: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出自《礼记》
第92章 梦里浮生(六) 何靖济稍一振袖,又有一道符箓飞出,加盖在阵法之上。 那牢笼般的红色丝线一瞬间像是被注入光华一般,莹莹流转,将鬼面具上的魔息尽数压制。 隔着一扇轻纱屏风,谢苏看着那阵法中央的鬼面具,几乎是目不转睛。 无论白无瑕的禁术是否还束缚在自己身上,这个鬼面人的来历,他必定会追查到底。 而柳家的柳启,抑或逐花楼的常小四,在戴上鬼面具之前都并无什么明显异常之处。 在戴上鬼面具之后,他们不仅修为实力陡然增加数倍,好像就连性情思绪都会发生变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可见戴上鬼面具的人不过只是一个傀儡,是背后的那个人用面具来操纵他们。 柳启被诛杀之后,他的鬼面具立即从柔韧变为干枯,形似一块陈旧皮革,上面的魔息也随之消失。 而此刻何靖济阵中的鬼面具还未依附于人面之上,依旧保有魔息。 何靖济转身,面向明无应,再度开口,将这只鬼面具的来历道出。 半月之前,一批下山游历的昆仑弟子回来,在进入护山大阵之后,从其中一个弟子身上找到此物。 昆仑的护山大阵传承千年,甚至已经生出阵灵,那弟子身上只有极其微弱的一丝魔息,却也被阵灵识别出来。 而那名弟子在自己的行囊中见到这只被搜检出来的鬼面具,则是极为惊讶,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东西,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然而昆仑的人一番询问,却发觉这名弟子似乎并没有说假话。 只是下山游历之时,众人在这一处深山中偶遇妖邪之物,剧斗之中,这名弟子曾有一段时间不见踪影。 翌日,众人才在山谷之中找到了他,他言及自己遇袭昏迷,跌落此处,其余的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既有这么一段经历,那鬼面具或许就是这个时候到他身上的。 其实若是寻常魔物,在昆仑的护山大阵中就会灰飞烟灭。 但这鬼面具上的魔息却是丝毫没有消减,又实在诡异,接触到的弟子均会出现幻觉,这才惊动了掌门郑道年。 他将那名带鬼面具回来的弟子暂时禁足在昆仑后山,令人把守看管,自己则以术法暂时将那只鬼面具禁锢,想从上面找到一些信息。 不知郑道年究竟从鬼面具上发现了什么,他最终并未将此物销毁,而是命自己的徒弟何靖济渡溟海进入蓬莱,带来他的亲笔手书,请明无应下山。 何靖济朗声道:“师尊说,此物究竟是何来历,他不敢一人断定,想请您一同斟酌。” 说完,何靖济便不再开口,只是站在原地,等着明无应的答复。 他身后的昆仑弟子控着阵法,那无数朱红色的丝线像是会呼吸一般,或明或暗,禁锢着中心的鬼面具。 殿中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此事若是从表面看,或许是郑道年发觉鬼面具中有极大的不妥,所以才如此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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