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无应忽然隔着桌子向他伸过手来。 他目光在明无应流血的手上转了一下,问道:“做什么?” “流血了,”明无应理直气壮道,“疼啊,你不帮我包一下么?” 先前他身负寒毒,明无应用自己的血喂给他,压制他经脉中的寒气,也是用无形剑气自己划伤手指,伤口一瞬就能复原,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谢苏明知道明无应此刻是故意的,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遂他的愿。 他淡淡问道:“为什么要我帮你包?” 明无应扬起眉毛。 “那鸾鸟是不是你带回来的?它啄伤了我,当然是你来负责。” 谢苏静了片刻,起身去房间中找那只放伤药的木盒。 从前他在山上练剑,受些小伤也是家常便饭,姚黄便将伤药和干净棉布等裹伤之物放在木盒之中,留在半月小湖。 谢苏推门走进房间,脚步顿了一顿。 这里的所有陈设,所有物件,都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显然是姚黄刻意维持原状。 走进房间的一瞬间,真好似这些年来发生过的事情都是一场幻梦,梦醒时分,只有无尽的熟悉和一种奇怪的怅然。 谢苏压制心中思绪,走到墙边的架子旁,取下那只盛放伤药的木盒,目光一动,却落在木盒旁边的一件东西上。 那是两片残破面具,边缘已经碎了,就算合起来,大约也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面具。 十数年光阴下来,面具早已经陈旧得看不出颜色与花纹。 其实这面具本也就是明无应在金陵城的街市上随手买的小玩意儿。 那时他负气下山,将白玉玲铛还给了明无应,只带了这么一件跟明无应有关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意无意地,就将这面具在身边留了这么多年。 后来在溟海上,他持剑斩杀水兽仓兕的时候,这面具也碎成了两半。 姚黄大概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整理他的东西时看到了,就放在架子上面。 如今谢苏看到这两片残破面具,想起过往种种,忽地笑了笑。 他拿起木盒,转身走出房间。 明无应仍是坐在石桌边上,闻声回头看他。 至于那只被鸾鸟啄伤的手,他就任伤口中鲜血滴落,一副理所当然等着谢苏包扎的样子。 要给他包手上的伤,谢苏本应该坐到明无应身边去,可他不知为何,就是不愿坐过去,仍是与明无应隔着一张石桌。 谢苏移开木盒上盖,用竹片从瓷罐之中挑出一点药粉,示意明无应伸手过来。 明无应嘴角一勾,伸直手臂。 谢苏不想与他对视,借着要为他敷药,低着头不说话。 他本来就生得很白,乌发如漆,肤光胜雪,这一低下头去,浓长眼睫低垂,在脸上留下两排小扇子一般的阴影。 明无应有意逗他,右手动了一下,竹片上的药粉便撒歪了。 谢苏抬眸:“别动。” 明无应懒散道:“不能怪我,真的很疼啊。” 谢苏抿了抿唇,用竹片多挑了些药粉,另一只手伸出,搭在明无应的手腕上,不让他乱动。 他垂眸望着那处鸾鸟啄出来的伤口,就要将药粉撒下去。 明无应右手一动,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谢苏刚抬起头,就看到明无应将所有的懒散随意漫不经心都收了起来,神色认真地看着他。 谢苏心知明无应或许是误会了,他寄居沈祎躯壳的时候,每每寒毒发作,浑身都像冰一样冷。 他轻声道:“不是……我没事,是刚才在溪水里面洗了手。” 明无应的掌心极暖,谢苏只觉得被他指腹接触的地方渐渐热烫起来,还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的感觉。 他轻轻一抽手,明无应便感觉到了,却也没发力,由着他把手抽走,继续上药。 鸾鸟啄出的伤口极深,药粉撒上去,过了片刻才不再流血。 谢苏又用干净的棉布将伤口处包起来,手下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到他抬起眼眸,示意明无应自己已经包好了,这人却还似笑非笑的。 “这么快?”明无应抬起手打量着,“还是疼,怎么办?” 谢苏淡淡道:“这药治得了伤,治不了疼。” 言下之意,多的他也管不了。 说来奇怪,见到明无应之前,谢苏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面对他。 他这样忽然出现在半月小湖,虽在谢苏意料之外,却也免了他再去徒劳思索,内心反倒安定下来。 明无应却是打量着谢苏为他包的伤口,棉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如两根手指粗细一般。 谢苏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主动道:“这屋子里一切东西,十年了都没变过。” 明无应随口道:“嗯,这样不好么?” 谢苏伸手在那个盛伤药的木盒上叩了两下,说道:“所以,这药也是十年前的,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 明无应静默了一瞬。 谢苏却先忍不住了,半侧着脸,微微一笑。
第90章 梦里浮生(四) 山间清风如许,落花无数。 谢苏一手按在那装药的木盒上,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抬眸望向明无应。 他心中有话要问。 然而谢苏还没开口,就看到林间飞来一个金红的影子,来势奇急,几乎如一团流火,转瞬之间就到近前。 是那只鸾鸟去而复返,它嘴里叼着几根小树枝,朝着明无应飞过来。 明无应也看见了,莞尔道:“你试试。” 不知道是不是那鸾鸟灵性到听得懂人言,还是灵鸟天生就更能感知周遭气息,知道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 比方说姚黄,向这只鸾鸟投食十年,也不过能近它身而已,想要摸一摸羽毛也是不行。 而明无应这一声威胁,鸾鸟就听懂了。 它叼着小树枝在半空中盘旋,显然是很想将树枝丢到明无应头上,或是再狠狠啄他一口,但此刻却又不敢了,又见谢苏并没有要给自己撑腰的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盘桓了一会儿,调转身子飞走了。 谢苏却知道鸟儿生性如此,比其他灵物都要记仇,鸾鸟一时飞走了,怕是还要找机会来偷袭明无应,想到这里,不由一笑。 余光中察觉到明无应又转向了自己,谢苏清了清嗓子,还是选择直接开口了。 毕竟他想知道的很多事情,只有明无应能告诉他。 而在明无应的面前,自己迂回着去问,反而立刻就会被他察觉。 谢苏一向猜不准明无应的所思所想,却知道他这个师尊不想说的事情,没人能问得出来,也向来很会骗人。 “我想问师尊一件事,”谢苏道,“师尊能不能对我说实话?” 明无应嘴角一勾:“你还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说实话?”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问道:“元徵……此刻在哪里?” 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却并没立刻作答,而是笑了一下,说道:“我以为你第一个问题,是要问朱砂骨钉去了哪,你身上的那个禁术又如何。” 这个问题,当然也是谢苏想问的,但归根到底,他更加在意的是元徵。 谢苏知道在镜花水月境中,明无应或许已经看过自己记忆,知道了当年自己盗剑闯阵的真相,但此刻仍是出声约略讲了一遍经过。 “十年之前,元徵对我说,师尊将一半法力留在了天门阵中,又说……没有这一半法力,师尊也许无法从沉眠中醒来,所以我……去闯了天门阵。” 谢苏垂下眼眸:“元徵说他会与我一同入阵,抽出师尊的一半法力。我想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元徵是明无应的朋友,且道法精深,性情温和,谢苏也得到过他不少指点,一向对他尊敬信任,而且那时众仙门联手逼迫,明无应陷入沉眠,谢苏心中的自责负疚似有千钧重,所以元徵这样一说,他不假思索便去闯阵了。 明无应看他一眼,“是。” “为什么?”谢苏问道。 明无应却是笑了笑,“我想毁掉天门阵,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谢苏又道:“那这一半法力,师尊现在可收回了吗?” 明无应忽然认真看向谢苏,就这么看着他,许久不说话。 “你不问他是不是骗了你,放任你死在天门阵中,也不问魂魄重归自己的躯体,那白家女子给你下的禁术是不是就此解开,百日后你就不用死了,却来问我这个。” 明无应淡淡道:“谢苏,总想着别人,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了么?” 谢苏静静听着,心道:“可你是别人么?” 可这句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转而问道:“师尊不是也剥去龙骨,化为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十万百姓,难道师尊那个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吗?” 明无应挑起眉,笑道:“千万别觉得你师尊心怀天下苍生,那可太无趣了。只是因为恰好让我看见了,恰好我也管得了,能明白吗?” 谢苏嘴角一翘,没有说话,他一早就知道,明无应并不是故意这么说,因为他原本的性情就是如此。 世人大多以为,修为越高地位越高的人,就越该担负起更大的责任,但是对明无应来说,救十万人也好,救百万人也好,他其实只是顺手而已。 “告诉你也无妨,天门阵汲取天地灵气,被我毁去一半,仍能缓慢复原,我留下法力在阵中,只是为了制衡。” 明无应又道:“你身上的朱砂骨钉是我取下来的,其上的禁术也随之烟消云散,这个你不用再管了。” 谢苏抬眸,预感到明无应接下来要说的话。 “至于元徵,他跟沉湘一样,这十年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明无应淡淡道,“以前我没心思去找他,至于以后么……当然是要找到他的。” 他语气平静,甚至连郑重也算不上,可是谢苏知道明无应这句话的分量。 谢苏低声道:“我还有事情想问。” 明无应扬起眉毛,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如果这不是最后一个问题,那他现在就要走了。 谢苏半低着头,良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与明无应对视。 “师尊……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元徵或许骗了他,但是沉湘的话,谢苏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明无应强令龙骨归位,又动用剑意太过,折损心力,需要沉眠十年。 可是从逐花楼的春掌柜口中,谢苏听到的却是十年之前,明无应离开蓬莱,去往酆都寻找牧神剑。 而自己重生之后,立即遇到了明无应,又得知他下山来的只是一个分身,所以有这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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