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明无应不当面揭穿他,他就顶着沈祎的躯壳,按他给自己编造的身世,当那个姓宋的山中无名散修。 然后找个机会,逃之夭夭。 谢苏的性格就是这样,拿定了主意,他反倒安宁下来。 明无应虽然好像睡着了,但谢苏却不敢打这个赌。当年在蓬莱山上,明无应的灵识都能覆盖整个蓬莱秘境,遑论现在。 所以他安安静静坐着,并没有急着在此时就逃跑。 大约一刻之后,明无应睁开眼睛,看了谢苏一眼。 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明无应看穿了,谢苏也不敢主动出声再给自己编排太多谎话,说一个谎话就得用一堆谎话来圆,他宁可少说话,也不想给自己挖太多坑。 于是谢苏揭过了“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我昏迷多久了”这些问题,开口就是:“这是去哪里?” 明无应道:“临江城。” 谢苏默然无语。 明无应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去临江城干什么?” 谢苏道:“去干什么?” 明无应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不为什么,天黑了,这条路上最近的就是临江城,难道你想走夜路?” 谢苏不知道自己昏迷后,小神医又跟明无应说了什么,总之现在虽然还是觉得手脚冰冷,但那种寒意比起昨日在白家却是好受了许多。 不知道是小神医给他用了什么药,或是明无应又给他渡灵气了。 白无瑕用的这种禁术,谢苏从前在蓬莱学宫的藏书阁里读到过,以性命为契,以灵宝为引。 朱砂骨钉钉在他身上,谢苏的灵力十不存一,遇到强敌很难抗衡。 这朱砂骨钉,他必须想办法除去。 第一个鬼面人被他用朱砂骨钉贯穿,又在冰湖中如滴墨入水一般消失了。 第二个鬼面人是柳启所化,出手伤了他之后,被明无应的剑气所伤,也只剩下一个鬼面具而已。 鬼面人只不过是傀儡,那个在幕后操纵的人必然不会轻易现身。 但第二个鬼面人消失之前,已经发现柳清言找到的朱砂骨钉是假的,他或许已经看出真的朱砂骨钉在谢苏身上。 那鬼面人就还会来找他。 废了这么大的力气设阵杀人,为的就是白家这七枚朱砂骨钉。 杀了那个幕后的真凶,禁术自然解开。 谢苏自顾自盘算着这些事情,没有注意外面天色已经黑了。而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他们的马车终于进了临江城。 临江城是陈朝北部国境最富饶的一座城,亦有一些仙门世家在此。 世间修行者众,连陈朝皇室之中也不乏求仙问道之人,国都之中有天清观,观主是修道之人,也是陈朝的国师。 上一任国君便对这国师非常推崇,他龙驭宾天之前还下了几道诏书,说让他的幼子,也就是未来的小皇帝以国师为师,每年须在天清观住上一个月。 上行下效,皇室宗亲、王公大臣们便都以结交修道之人为荣。 这临江城之中的高官富贾,府上也都住着修仙之人。 只看临江城城门之上日夜不熄的二十四支通臂巨烛,必是修仙之人的手笔。 那蜡烛之中有术法,烛影可以照出妄图混入城中的邪魔,是一道镇守。 甫一进城,谢苏就发觉城中到处张灯结彩。 虽则新年未过,城中张灯结彩也算自然,但术法织就的条条彩练在街巷之间穿梭,一盏一盏的灯烛将商户照得亮如白昼,上面写的却都是祝贺人金榜题名的吉祥话。 原来是年前放榜,临江城中有一富商之家里出了个探花郎。 这满街的铺子都是他家里的产业,这样的喜事当前,大宴全城,一月不止。正月十五本就要赏灯,这富商便在全城张灯结彩,引得百姓竞相出游观看。 这临江城多有修道之人镇守保护,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没有宵禁,百姓在城中游玩赏灯,街上摩肩接踵,马车竟在街边被堵得水泄不通。 明无应和谢苏二人索性下了马车步行,已经入夜,街边就是一间客栈。 谢苏还在想自己该挑个什么时机逃跑,便似瞌睡遇上枕头,临江城内游人如织,正是他混入人群逃跑的良机。 只听明无应在耳边道:“跟我进来。” 谢苏收了心思,看着一只脚已经跨入客栈门槛的明无应,低头随他走了进去。 不急在一时,等今晚月上中天,他再悄悄跑了便是。 料想也不会那么巧,那客栈老板也不会说今晚客房只剩下一间。 客栈老板打量他们二人,觉得像是修道之人,神色愈发亲切恭敬,说还有上房两间,推窗便可见月。又说他这客栈位置有多优越,沿街边走上一段就是灯火最好看的地方。 明无应看了谢苏一眼,道:“一间上房就好。” 谢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出声,就听那客栈老板连连应下,招呼了小二引他们往楼上走,又殷勤询问是否要准备饭菜,是否饮酒,需不需要准备热水沐浴。 谢苏便如一棵原地扎根的树,反应过来之后,跟着明无应上了两阶台阶。 那木楼梯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到了那间上房门口,小二分外殷勤,推开房门,弓着腰等他们入内。 谢苏却踯躅不前。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你觉得这客栈不好?” 谢苏在蓬莱山上学成,下山游历之时,荒郊野外、乱葬岗前都睡过,自然不是挑剔客栈房间好与不好。 “不是……这客栈很好。” 明无应道:“那你怎么不进去?” 谢苏轻声道:“一张床,怕是睡不下。我睡觉不老实,会来回翻身……还会拳打脚踢。” 明无应便低头问那小二:“你们客栈的床不够大吗?” 若是个精明乖觉的小子,定会说客栈的床是标准尺寸,但二位皆长身玉立,不若一人一间房,晚上好好歇息。这样便可为客栈多赚些收益。 但这小二显然本分老实,诚恳道:“够大,足够睡得下二位。” “那就得了,”明无应转而又看向谢苏,笑了一下,“至于你这睡觉不老实的毛病,我会看着办的。” 作话: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出自《论语·微子》 “剑光照空天自碧”出自李贺《秦王饮酒》
第9章 鬼市逐花(二) 那客栈老板说的不错,这房间推窗即可见月。 窗子又正对着一条僻静街巷,远处游人观灯的喧闹声音只能随着夜风传来似有若无的只言片语,反倒衬托得此处更加寂静。 谢苏甫一进房间,就用余光观察房间内的摆设,见到墙边横着一张坐榻,这才觉得心神稍定。 此刻他就坐在这张榻上,倚着一张矮几,慢慢喝茶。 茶叶虽不是陈茶,却也不是上品。 谢苏握着那杯子,大多还是因为他手冷得厉害,想靠这热茶捂一捂。 明无应道:“你——” “我睡在这张榻上就好。” 谢苏语气淡淡的,手指却紧紧握着那只茶杯。 明无应却是莞尔一笑:“我是问你,可要吃些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时半刻,谢苏觉得他这师尊一定是故意的。 “不吃。” 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可以辟谷,长久不需进食,身体清洁无垢。 “如此夜色,枯坐着不是太无趣了么?你不吃饭,那是想喝些酒?”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最厌烦无趣之事、无趣之人,讷讷道:“那还是吃饭吧。” 明无应又是笑了笑,出去让小二送些饮食进来。 谢苏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忽然觉得自己又着了明无应的道。 等小二将饭菜送进来时,闻到食物香味,谢苏才发觉自己真的有点饿了。 小二将木头托盘里的饭菜在桌上摆好,殷勤道:“客官还有什么要求的话,随时吩咐我就是。” 他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了。 桌上是几样小菜,一大海碗的鸡汤细面热气氤氲,香气扑鼻,还有一碗元宵,粒粒珠圆玉润,咬开来是糖桂花馅的,软糯清甜,齿颊留香。 谢苏用勺子舀着元宵慢慢地吃,他本来就心虚,幼时又被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是以微微低头,一言不发。 明无就坐在他对面,谢苏虽然低着头,却觉得他这师尊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房间里取暖用的炭盆里炭火哔剥的声音。 谢苏余光看到明无应拿出一个物件,放在桌上,朝他这边推了过来。 他抬眼看去,正是那个鬼面具。 谢苏在冰湖中抓住鬼面具时,只觉得这面具似乎是以生漆覆盖木头做成,但现在再看,发觉这面具失了挺括,发起皱来,像是一块皮革。 明无应道:“你不是想要?给你一个。” 谢苏思忖着,日后自己要查白家灭门的真凶,还是要从这个鬼面具上下手。 昨夜他昏过去之前,听到了小神医说的话,他身上的朱砂骨钉可保他三月不死,时间紧迫,有了这个鬼面具,自己好歹有了线索。 就算明无应不肯把鬼面具给他,逃跑之前,谢苏也是要想办法去把它偷来的。 此时他倒是没有去多想小神医后面那句“百日后神仙难救”,命数天定,他死而复生,已经是逆了天道,其余的事多思无益。 所以此刻他便大大方方伸手过去,将那鬼面具拿了过来。 明无应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漫,笑道:“你是想找那个鬼面人背后的凶手?不如我陪你一起?”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惯常与人玩笑,他说的事情若是尽信,难免要被明无应玩弄在股掌之间。 少年时他就因此吃了不少亏。 那时明无应对他还没有避嫌的意思,二指捏着他颊上软肉,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此时明无应大约已经看穿自己的身份,这样一问,其中的意涵就更多了。 谢苏定了定神,想找个周密严谨的说法,先把当下的局面圆过去,反正今夜他就打算带了鬼面具逃跑,日后……或许不会再见到他这师尊了。 想到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谢苏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清亮,望向明无应。 他吃饭时一直低头不语,此刻却忽然抬了头,明无应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看他要说些什么。 谢苏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出声言语,便听到一点莫名声响,像是初冬之时死水凝冻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扶着的瓷碗之上。 自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寒气如有形一般,还没吃完的半碗冒着热气的元宵霎时间便冻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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