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看在柳清歌眼中,只当他是默认了。 她仰天长笑,似是在嘲讽柳清言机关算尽,朱砂骨钉被柳启夺去,连沈祎也没有死,还能带着白无瑕离开这里,倒是柳清言自己丧命于此。 柳清歌忽而凝住目光,看向另一边几乎已无生气的柳启,对谢苏道:“你一定很想知道那凶阵是谁的主意吧?我哥哥不过是鬼迷心窍,煽风点火的那个人就在那里,你去问他啊。” 她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声音却愈见尖利,道:“只怕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过来,我告诉你……” 谢苏忽然省得,柳启杀柳家内门弟子是为了不暴露身份,那么眼前的柳清歌就是最后一个知晓柳启真实身份的人了。 只听“咕叽”一声,像是什么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古怪地笑了。 那厢躺在地上的柳启,不知何时脸上扣了一个鬼面具,和谢苏在冰湖上遇到的那个鬼面人一模一样。他手边散着那只精美木盒,已经被打开过了,里面的几枚朱砂骨钉掉在地上。 惊变只发生在一瞬间,谢苏抓起柳清歌的短刀迎在身前,他料定柳启要杀柳清歌,却见那鬼面具带着柳启骨骼尽碎的身体幽幽悬浮,身周汹涌黑雾涌出。 柳启,或者说是鬼面人咯咯一笑。 谢苏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下一刻胸口剧痛,跌坐在地。 鬼面人出手伤的却是他。 柳清歌仍想扑上去与柳启厮杀,只见那道无形剑气剑光大盛,带着无匹的杀意将鬼面人身体贯穿。 黑雾一瞬间浓郁起来。 那鬼面人黑漆漆的眼洞只盯着谢苏,道:“骨钉是假的……” 明无应将谢苏拉进怀里,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一丝散漫也见不到。 他身后的剑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只一个呼吸之间便分成千万道剑光,带起天地之间浩渺雪尘,整座城似乎都被震动。 谢苏剧痛之下,却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我不要紧。” “啪”的一声,黑雾尽散,鬼面人承受不住明无应的无形剑气,随着黑雾消散在空中,只留下那只鬼面具掉在地上。 明无应轻声道:“蛊术。” 而柳清歌望向鬼面具,已经气绝,死不瞑目。 谢苏缓缓道:“你那剑气收一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念流转,千万道凝成形的剑气合而为一,隐于夜风雪尘之中。 “这灭门的杀阵符咒,柳清言必是从鬼面人那里学来的,你觉得那……那是有人以蛊术操纵吗?我、我也觉得是……” “闭嘴,”明无应的神色少见地认真起来,伸手托住谢苏后心,向他身体里渡着灵力,“专心。” 明无应的灵力之精纯,恐怕天下罕有,此刻像是不要钱似的往谢苏身体里灌。 谢苏胸口处的剧痛几乎已经消散,他轻声道:“够了。” 明无应道:“够不够,我说了才算。” 谢苏垂首不再言语,片刻之后,觉得袖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那只雪貂,它从袖中跑出,在地上轻巧跳跃,围着小神医的尸体跑了几圈,嗅闻了她的手和脸,忽然发力蹦到小神医的胸口。 “唔呃——” 只听得长长一口吸气的声音,小神医猛地坐了起来,雪貂滚落到她腿上,极其欢欣地蹦了几圈,自小神医腰间衣襟钻了进去,瞬间消失了。 小神医环顾身周一地尸首,自言自语道:“打完了?” 下一刻她就看到了明无应和谢苏,立刻站了起来,大叫:“我不是坏人啊!不要杀我!” 谢苏扶着明无应的胳膊,发力站起,却在站起之后不着痕迹地离了明无应三尺远,很有些过河拆桥用完就扔的意味。 明无应神色不明地笑了笑。 谢苏看向小神医,温声道:“你没有死么?” 小神医警惕地望着他们二人,片刻后,似乎是觉得他们值得信任,不是坏人,又听谢苏将这段时间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这才放下了戒备。 “我有一种药,吃下去立即闭气,连脉象也变得极其缓慢微弱,除非是见过又知道这种药的医者,其他人是摸不出来的。”小神医道,“那时我一进房间,看见那两个人死在床上,就觉得不好,立刻把药吃了装死。就算真有女鬼,也不会来抓尸体泄愤吧。不过这药的效力比我想得要短些,幸亏你们打完了!” 她语气真挚,什么杀人灭门,什么夺宝栽赃,于她而言都是些无关的人和事,她最在意的竟然是这药的效力有几个时辰,还能不能延长一些。 谢苏心道,这小神医古灵精怪,与她养的雪貂倒是一路性格,但这份机敏和果断,却不是寻常人会有的。 小神医从腰间药囊摸出一株药草,那雪貂便从她衣服底下伸出小爪子,钩着那药草进去大快朵颐。 小神医拍拍手,检查自己身上的各种药草和丸药,确认什么也没有丢下,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望见谢苏脸色,道:“你是受伤了吗?” 明无应的灵气渡进来,那鬼面人留下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谢苏脸色难看。倒不全是因为伤,而是他身体里那种寒意越来越重了。 小神医一见到伤患病者,两眼放光,跑到谢苏面前,要给他诊脉。 谢苏此时寄居沈祎的躯壳之中,虽然看着与常人无异,但这种禁术他只是在书上读到过,如此复生的人他从未见过,自己算得上是第一个,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脉象是否会有异常,不大敢让小神医搭脉。 “我这伤已经好了。” “谁说你的伤已经好了?”明无应忽然笑了笑,“我可不会治伤,给你渡些灵力,不过治标不治本。有神医在此,你为何不让人家看看,莫不是,心虚?” 谢苏眉心一跳,觉得明无应眼底那抹情绪,竟像是已经将他看穿了一般。 “我……” 小神医听得有人称她是神医,眉花眼笑地过来扶住了谢苏的手,“小神医”和“神医”,一字之差,其间区别可是不小。 她搭上谢苏腕脉,清亮目光投向谢苏的脸。 明无应故意道:“如何?” 却见小神医脸上神色越来越复杂,最后整张脸都皱在一起,道:“你这脉象好生奇怪,本该是个死人,可就是不死。” 谢苏余光看到明无应正看着自己,紧绷着身体,不敢有什么多余反应。同时胸臆之间那道寒意却是无可抑制,蔓延进他四肢百骸。 小神医又道:“你身上有件厉害法器,带着寒毒贯入你体内,一面破坏一面修复,三月内保你不死,百日后神仙难救。太有趣了,我要回去查看医书,再回来救你……咦,你的手怎么突然这么冷……” 她后面的话,谢苏均已听不清了,那寒意似要将他完全吞噬。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8章 鬼市逐花(一) 谢苏这恍然一梦,竟梦到了蓬莱山。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 求仙修道之人,大多离群索居,远离浮尘浊世,选那些钟灵毓秀、人迹罕至的深山修炼。 西有昆仑山,北有无极宫,南有沧浪海,无不是隐秘仙境,凡人难以触及。就连那南疆的乌蛊教,也将自己隐藏在群山的烟瘴之中。 而在这些仙门之中,蓬莱山几乎是最神秘的。 蓬莱山被溟海包围,原本只是一座传说中的仙山,隐于秘境之中,了然无痕。 世间修道者多有想要探访这座海上仙山的,乘了巨大木船妄图渡过溟海的风浪,汲汲一生上下求索,却始终找不到蓬莱的所在。 抱憾者太多,还有许多人葬身溟海,再也没有回来。 蓬莱秘境打开的那一日,正是明无应过得天门的那一日。 他以剑道破天道,不知为何,却没有飞升,御剑而行,自天门阵中回来了。 剑光照空天自碧。 天门阵被破,天地之间异象不绝,长风流云,星汉灿烂。 苍茫天地之间,似乎有钟罄之音。 有人说,是天上白玉京为明无应打开一线,一栈云桥长达千丈,横跨天际,琼楼玉宇,千树花开。 长风回还,明无应没有回头。 于是蓬莱秘境轰然洞开,自此成为了明无应的居所,世人称呼他为蓬莱主,那是蓬莱主人的意思。 谢苏初上蓬莱山时,发觉山上四时与其他地方不同。 山上东南西北四面,对应着春夏秋冬四时。 灼灼桃花之后是万顷深碧竹林,竹林之后有满山满谷的红枫,百丈飞瀑落下。过了枫林,又看得到一处冰封的寒潭,山上白雪皑皑,处处都是晶莹冰雪。 春夏秋冬,一日览尽。 溟海之外时令如何,扰不了一处蓬莱自成气候。 明无应的居所在水上,水平如镜,所以叫镜湖。 谢苏还小的时候,用术法折了个纸船,躺在船上在镜湖里漫无目的地漂游。 荡着荡着,他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头顶星子密密的,落入水中,碎成流光,满船清梦压星河。 然后扑通一声,谢苏就掉进了水里。 纸船的术法被明无应破掉,听着谢苏落水的声音,他在房中放声大笑。 那星光似乎落入谢苏眼中。 他睁开眼,看到的却只是马车的车顶。 脚下的路不好走,马车跟着慢慢颠簸。 他望着马车车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伸手摸了摸自己胳膊上钉着的朱砂骨钉。 原来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谢苏头一扭,看到明无应坐在旁边,正在闭目养神。 外面的天色大约已经暗下来,马车之中谢苏不足以看得分明。 他不动声色地坐起来,掀开帘子一看,外面果然日已西沉。 也就是说,他已经昏迷了近乎一天一夜。 那驾车的人身无灵力,大约不是修仙之人。 道路两侧的新雪已经被往来车辙碾作泥泞,所以马车行得颠簸。 谢苏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之时,明无应在自己身上施过多少探查的手段。 就好比他身上钉着的朱砂骨钉,只消撩起袖子就看得到。 他昏倒在白家祠堂,现在醒来时又是在马车之中,身旁还坐着他的师尊。 谢苏生性如此,并没有多少侥幸之念,他觉得明无应必定是认出他了。 此前在白家,他还能装得不动声色,是因为顶着沈祎的躯壳,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破绽。 可只要一想到师尊可能已经认出了他,谢苏就觉得心绪难言。 在明无应闭关之时,他盗取牧神剑,闯了天门阵,牧神剑被他弄丢了,自己也葬送在那天门阵中。 流浪生死,真道已失。 他无颜面对明无应。 须臾之间,谢苏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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