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出行前他早已得到逐花楼主的授意,这一次出航若是遇到青螭,如何进退并不全由他做主。 只因蓬莱主要寻找的石中鱼与这条作乱的青螭关系紧密,逐花楼主将石中鱼的消息送给明无应,固然是存了交好之意,只怕也是希望由明无应出手,在他们料理青螭之时从旁帮助一二。 春掌柜手握鳞片,举目向水边的明无应谢苏二人看去。 月色浸染树影,夜风萧瑟。 谢苏坐在潭边青石之上,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明无应自然知道谢苏问的是什么,但他只是一笑,答道:“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就是什么时候来的。” 承影剑横在谢苏膝上,素面剑鞘光洁细腻,被他扣在掌心。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谢苏道,“画衣仙的幻境,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明无应道:“在她说要问你三个问题,答不上来就杀了你们之后。” 在第一个问题之前,绸幕后久久没有动静,想来就是那时,明无应拎着那几个伙计现身亭中,还不等画衣仙有所行动就无声无息定住了她,又操纵她在纸上写出问题丢出来。 明无应笑了一下:“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后面是我的?一剑就斩上来了,你怎么对我这么狠?” 谢苏的手骤然扣紧承影剑,脸偏到另一个方向,既不去看明无应,也不答他的话。 在他身旁,却有点点星芒似的萤火从虚空之中浮现,翩飞如蝶,又似珠串一般接连滑入水中,化成星星点点的柔和光团在水中沉浮,将谢苏玉色的脸映得清俊又柔和。 那些萤火一时又深入水下,拖曳流光似的长尾,竟在水中也久久不散,又似粲然烟火在水里的倒影。 此时尚是早春,哪里会有萤火虫,即便有,也不会纷纷滑入水中还莹然生光。 谢苏知道这不过是明无应的术法。 他沉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谢苏自觉这句话说得很有底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无应竟然笑了一下。 水中晶光灿然,将明无应英俊侧脸映亮。 “既然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学小孩子一般赌气?” 他这样一笑,谢苏只觉得心头恼意更甚,冷淡道:“你欺我眼睛看不见。” 谢苏说的自然是在画衣仙的幻境中,明无应知道自己无法动用灵识,眼睛又看不见,藏在绸幕之后操纵画衣仙写字,问出那几个无聊问题。 明无应也没想着不认。 “不趁你眼睛不方便的时候欺负你,那什么时候欺负你?”明无应笑了,“还是说,是要等你眼睛好了,要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就不怕……” 他这一番说辞明明不讲道理到了极点,可明无应姿态散漫,口吻随意,仿佛就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谢苏反问道:“我怕什么?” 他神情冷淡,嘴角因为负气微微向下抿着,素衣坐在水边,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明无应低头看他:“怕我下次可能就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说这话时忽然收束了脸上一贯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听在谢苏耳中,无端让他心头一颤。 谢苏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转身就走,不是怕春掌柜等人听到他的回答猜出他的身份,亦不是怕他们要对他跟明无应的关系暗暗生出何种猜测。 如果他是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人,谢苏也就不再是今日的谢苏了。 他在意的是明无应就这样迫使他把答案说出来了。 这怒意之下有气恼有羞赧,还有一种逼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意思在。 谢苏冲口问道:“那你呢?你在画衣仙的幻境里见到的又是谁?” 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却是扬了扬眉:“她又不敢来侵入我的灵识,自然影响不到我,你想我能见到谁?” 话说出口的时候谢苏就知道自己问错了,画衣仙依靠侵入修士灵识来幻化出他们心中最想见的人,可是对上明无应,只怕画衣仙逃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试探明无应的灵识。 谢苏微微低头。 他问出这句话,是赌气,更是掩饰,是他重生一遭还是犯在明无应手里,被他捉弄,被他牵动,所以自己生自己的气。 有些话,从前蓬莱山的谢苏可以说,可是现在重生的谢苏不能说。 没了明无应的术法支撑,那些水中的萤火渐渐黯淡沉没,消散于水底。 远处春掌柜望了他们一会儿,终于还是举步过来。 谢苏站起来,走下那块青石。 他明知此刻明无应在看着自己,却是装作不知道一般,想迎着春掌柜走过去。 明无应拦下他,淡淡道:“没有幻境,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真的想听吗?” 谢苏微微启唇,这一刹的犹豫极短极快,后面蕴藏的东西却漫长沉重得像是不可负担。 “我……” 春掌柜已经走到近前,脸上的神色除了恭敬之外,又有一分共度生死之后的坦然熟稔。 他伸手递来一物:“已经找到了那条青螭的痕迹,二位的意思,是不是此时就动身去寻?” 春掌柜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气氛古怪。 他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当然知道这时候最好是不要来触这个霉头,只是伙计们伤的伤昏的昏,急需休息,他也不想等得太久。 他看明无应是敬畏,自己又代表着逐花楼,不得不小心拉拢。 至于那位宋道友……春掌柜心中怀疑他就是那个蓬莱逆徒谢苏,但这话不必去问,也不能问,更不会经由他的嘴流传出去。 他眼观鼻鼻观心,纯粹就事论事,这二位是花前月下还是恨海情天,他看不出来,也不想知道。 谢苏收束心绪,从春掌柜手中接过那东西,认出了这是青螭身上的鳞片。 明无应的目光在鳞片上一扫,整个人又恢复到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远处水边,那些逐花楼的伙计们正在休整,服用一些恢复灵力的药物,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但如果今夜就去捉那条青螭,实在是太勉强了些。 可春掌柜心知青螭神出鬼没,错过一次还不知道又要花多少时间去寻找它的踪迹。 明无应随口道:“让你的人回去休息,至于那条青螭,我来捉。” 春掌柜心里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只是不好自己说出来,现在明无应主动这样说了,他便放下心来,只是面上还是要稍微犹豫一下的。 “这……” 明无应道:“洞穴里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暗河水系复杂,人多了也是碍事,何况……” 听明无应说前面的话时,春掌柜不禁连连点头,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又听明无应话锋一转,便抬头看去。 明无应似笑非笑道:“你们逐花楼从一开始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么?借我的手杀了那条青螭,你们取螭胆?逐花楼从来不做蚀本的生意,我说错了?” 春掌柜面上讪讪的:“这个……不敢,不敢,青螭距化龙只差一线,又吞噬了数十人的精血,确实不是我们可以贸然捕捉的……” 谢苏看向春掌柜,淡声道:“不用往心里去,他说着玩的。” 春掌柜干笑两声,对这两人究竟什么关系,倒是更加看不懂了。 倒是明无应听到谢苏这句话,挑着眉毛看了他一眼。 “化龙?”明无应笑了,“那就让我看看,它到底化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第26章 石中鱼(十) 一弯蛾眉月高悬天际,淡淡光辉之下树影婆娑。 画衣仙的幻境消失之后,春掌柜查看了那些水中的死尸,共计十五具。 他做过酆都的走无常,看出那些死尸都魂魄缺失,想来是早就被游衣仙吞食了。 建昌城中因青螭丧命的百姓,不到一两天的时间都有浮尸现世,另有十几个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就是误入了画衣仙的幻境,最终死在这里。 众人又对此处的秘境做了一番探查。 水潭深处那团光华流转的白雾就是这个秘境的出入口,将建昌城与秘境连接在一起,青螭可以从这里游入城中作乱,却无迹可寻。 画衣仙则在这个秘境之中又设了一个幻境,引诱生人进入。 跟现世的建昌城相比,这个秘境是一个虚境。 而画衣仙的幻境则是在这个虚境之上造就的新的虚境,既像是寄生在秘境之中,又像是一种附随,所以跟青螭互不相犯。 春掌柜亲自从潭底那个通道走过一次,将逐花楼那些伤势较重的伙计接引到了商船之上,服用药物,好生休息。 此外,常小四、飞云和刘家三兄弟倒是留了下来。 飞云是惯用刀的,那些死尸之中似乎有几个人生前是修士,随身带有刀剑武器,他便挑了一把死人刀,拿在手中挥了挥,似乎颇为满意,就此收用。 常小四发现青螭鳞片的位置就在那个洞穴的入口,更兼有一大片树木草植凌乱倒伏下去,料想是青螭进入洞中时压断的。 那洞穴入口阔大,暗河奔腾涌入,发出轰隆水声,里面则是一片漆黑,形如一张巨大的兽口。 春掌柜立在暗河岸上,正在打量洞口,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 那符咒不需要灵力催动,似乎在微微震颤,立时发出白色光芒,片刻后腾空给旋转扩大,好似一道门一般。 从门中走出来一个模样古怪的人形,身形瘦长远超常人,身上衣衫极阔,宽袍大袖底下露出来的手臂脖颈却全都是木头制成的。 这木人显然是个傀儡,嘴巴一张一合,传出来的竟然是逐花楼主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傀儡身上的灵力似乎就耗尽了,缩成巴掌大小,自行燃烧起来。 谢苏就在近前,他本来无意去听逐花楼主借傀儡之口说了什么,但实在离得近了些,还是听到逐花楼似乎失窃了,丢的还是谢苏在楼中见过的那副乾坤画卷。 逐花楼主深感此事不同寻常,因此发出命令要所有在外的伙计注意市面上是否有乾坤画卷的消息。 春掌柜见谢苏似乎听到了,解释道:“从没有人能在逐花楼里将东西盗走,这也算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了。” 他话说到一半,想起谢苏也曾试图在逐花楼中盗走承影剑,不禁有些尴尬,自己将这个话头牵过去了。 逐花楼主的消息是直接传给所有在外的商队管事的,这个消息马上就会传出去,所有跟逐花楼有交情的商铺也会得知此事。 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楼主的意思,怕是要震慑一下那个盗贼,乾坤画卷他偷得走,可没有地方敢让他销赃,逐花楼的商队是要追他到天涯海角的。 春掌柜看了看地上已经烧成灰烬的傀儡木人,又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物事,展开掌心,是一枚外壳光亮的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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