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应这样反问他,其实谢苏心里不是没有这个念头。 他貌似镇定,却轻轻地抿了抿唇。 “拿回承影剑,又送走了小丫头,”明无应道,“那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我们之间什么账?” 在言语上,他从来不能从明无应那里讨得半分便宜,此时谢苏全心戒备,生怕明无应又说出什么会让他招架不了的话。 可明无应只是抬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到明无应笑了一下。 “你睡着的时候,好像比醒着乖多了。”
第17章 石中鱼(一) 谢苏是听到一段潺潺的流水声才醒来的。 覆眼的白绫已经被取了下来,跟外袍一道搁在了一边的矮榻上。但房间里光线昏暗,倒是不伤眼睛。 床铺四周的轻纱帷幔放下来,隐隐约约可见房间内桌案上有个小巧古朴的香炉,一线烟气袅袅上升,清淡悠远,是谢苏所熟悉的白檀香的味道。 这房间的格局,很像是蓬莱山上明无应那一处镜湖小筑。 谢苏只记得在鱼岩鬼市之中,明无应伸手点了他的眉心,但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可是这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快,手脚都有暖意,连那几处钉着朱砂骨钉的地方也不再隐隐作痛。 谢苏试着浅浅动用了一些灵力,并不像之前一样感到滞涩,反而轻快畅意。 有人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为他理顺了经脉,调伏了他体内的灵气。 为他做这件事的,只会是明无应。 四围纱幔无风自动,朦胧水声似在耳侧。 谢苏掀开被子下床,却听到叮铃脆响。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看到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一头系在床柱之上,另一端则锁住了自己的左脚脚踝。 会用锁链锁住他的,也只会是明无应。 那金链子极细,锁在脚踝上,活动起来并无过分重量,金链自身又长得很,迤逦拖在地下的琉璃砖上,无端有了几分靡丽味道。 谢苏伸手去摸金链子,摸索之间,金链叮铃响个不停。 下一瞬,他就听到有人在房间外面说话。 明无应的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笑意,还有一点别的,谢苏分辨不出来的意味。 “别费劲想打开它了,以你现在的灵力,就是拿着承影剑也斩不断这条链子。” 他逃跑一次,明无应就锁他一次。 谢苏踩在琉璃砖上,身后金链拖曳,随着他走动一步一响,极是清脆好听,却也羞耻难堪。 木门只是虚掩着,谢苏抬手推开门,看到外面一方天井,清淡日光流入院内。 院外该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花朵横溢斜出,玉白花朵在那一方浅碧天空中如一幅清丽织锦。 花影照壁,随微风徐徐晃动。 明无应就坐在那一丛花影之下,手里捏着一个小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与明无应之间隔着一道小小的泉眼,泉眼四周芳草鲜美,汨汨清水积成小潭,只有井口大小,里面沉着各色美玉似的石头,更显得泉水清冽。 正月还没有过完,玉兰花就绚烂开了满枝。而泉眼时刻不停涌水,那一方水潭却不增不减。 眼前的花影泉眼都不是真的,甚至连这一处四方合围的小院落也不是真的。 这都是明无应用术法造就出来的绮景。 明无应道:“过来。” 谢苏晃了晃脚踝,那金链子顿时如碎玉委地一般响起来。 他反问道:“我被锁着,怎么过去?” “啧,”明无应放下酒杯,又道,“过来。你要是不过来,我就把这链子缩成这么短,”他随手比划了一个长度,“让你这辈子下不了床。”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松弛随意之中又带着点蛊惑。 谢苏知道此刻跟明无应对着干无非是自讨苦吃,他向前走了一步,只希望明无应锁他是一时兴起。 那金链子一路延至床柱,本已经没有多余的长度,但谢苏向前走一步,金链子就延长两尺,并不真正限制他行走。 此刻离得明无应近了,谢苏也就闻到一点淡薄的酒气,混着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觉得今天的明无应有点形容不出来的地方。 明无应身上有一点薄薄的醉意,不多,但是让他看上去更加散漫了。 谢苏漫无边际地想,要是他此刻叫明无应一声师尊会怎么样。 一路上辛苦维持的假面,他不要了,明无应总不能真的把他带回蓬莱山,用锁链关他一辈子。 谢苏心知是自己从客栈中逃跑的行为惹到了明无应,他这师尊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但此刻他既然喝了酒,来软的就比来硬的更有效一点。 “我……我不逃跑了。” 明无应闻言,却是要笑不笑地看着谢苏,他随手捏住那只酒杯把玩了一会儿,又将它掷了出去。 那白玉酒杯落在水中,却没有沉下去,化成一朵玉兰花浮在水上。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才把你锁起来?” 谢苏没有答话,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明摆着在说,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明无应含笑道:“用链子锁你,是因为你睡觉不老实。” 那夜在客栈中,谢苏说自己睡觉不老实,固然是为了不跟明无应住一间房,可也不是纯然说假话。 他少年时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每每惊醒时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岸,时而全身脱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有时候还会梦游。 有天晚上姚黄起夜,见到他穿一身月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坐在水边,吓得连滚带爬,嚎得半座蓬莱山的飞禽走兽都不安稳。 谢苏底气不足地问:“我是梦游了吗?” 明无应否定道:“没有。” 谢苏稍稍安心下来。 明无应看着谢苏,似笑非笑地开口,吐字清晰,不疾不徐。 “你没有梦游,你只是……摸了我一下。” 这句话听在谢苏耳中,不啻往滚油之中泼了热水,烧得他耳根通红。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明无应作势要拉开衣襟,给谢苏看看他摸了什么地方。 谢苏掉头就走,步履飞快,金链子拖在他身后叮铃当啷响个不停,明无应放声大笑。 谢苏几乎一脚踩进水里,他也顾不得管,进了房间回手就把门关上了。 可那一段金链子拖曳得长,还卡在门框上,谢苏一半是被明无应的话激得,一半是知道自己又着了明无应的道气得,关门时手劲奇大,金链子在门框与门之间错了一下,卡死了。 谢苏抬腿挣了挣,金链子一动不动。 明无应仍坐在花影之下,看着那扇门吱呀开了一条小缝,那一段金链子倏然收了回去,随后门又被关上了。 这薄薄一扇木门,挡得住人影,挡不住金链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谢苏走一步,它便叮铃响一下,清脆如碎玉。 承影剑横在案上,谢苏将它抽出,在金链子上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回手归剑入鞘。 明无应说以他现在的修为斩不断这链子,那就是斩不断。 他再怎么尝试,也一定是徒劳无功。 可是这链子随他一步一响,全被坐在外面的明无应听在耳朵里,失去自由受制于人的感觉倒还在其次。 谢苏觉得莫名羞愤。 他负气坐下,看到案上不起眼的地方,放着小小一只白玉酒杯,跟明无应用来饮酒的那只是一对。 杯底有淡淡的一点红痕。 谢苏拿起酒杯,凑到鼻端轻嗅。 只有一点极淡的血腥气。 在他睡着的时候,明无应又给他喂血了。 谢苏不由自主握紧了酒杯。 他心志坚定。即使重生之后必须寄居他人躯壳,灵力十不存一,朱砂骨钉锁住他四肢胸腹,寒毒发作时如坠冰窟,浑身剧痛,谢苏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狼狈。 哪怕是知道了自己活不过百日,魂魄又将魂飞魄散,谢苏也没觉得是一件多么要紧的大事。 浮生若梦,不必强求。 是他要闯天门阵,是他一意孤行,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是现在,他靠着明无应的血才能压制身上的寒毒,跟随他多年的承影剑,也是以明无应的一个承诺才换回来的。 他可以在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安之若素,可他不能厚着脸皮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跟明无应还如同在蓬莱山上那样。 在他这样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之后,师尊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 若此时此刻真是人间一场幻梦,他是该沉溺其中不要醒来,还是强迫自己冷静,应该远远地逃开? 谢苏坐在桌边,良久未动。 金链子拖在地上,半分声响也没有。 谢苏紧紧攥着杯子,忽然觉得手里一松。 那只白玉酒杯已不见了踪影,唯余一盏玉兰花落在他掌心。
第18章 石中鱼(二) 三日后,鱼岩鬼市,暗河河畔。 一艘巨大木船停靠在码头,船头挂着一盏青灯,高处则飘扬着一面旗帜,上面有海棠花的纹样。 鬼市之中无人不知这是逐花楼的标志。 逐花楼的伙计正在往船上装淡水和干粮,随后又将十几个大箱子搬上了船。 那箱子下面均用六根碗口粗的木头架着,即使如此,也需要七八个精壮伙计才能搬动一个箱子。 只有懂门道的人才看得出,这些箱子重量如此惊人,因为里面装的不是任何一种货物,而是黄金。 鬼市之中无日无月,天上终年只有青色烟雾,此时兀自翻涌不休。 逐花楼的商队离港进港都是大事,码头边有不少鬼市中人驻足观看,热闹非凡。 春掌柜立于码头之上,手中拿着十几页单子,正在逐一对过,抬眼就看到长街尽头走来两个人。 在前的那个人清俊挺拔,面白如玉,眼睛上缚着一寸来宽的白绫,只看得见精巧高挺的鼻梁和淡红的嘴唇。 长绫束在他脑后,自乌发之间缥缈垂落,被风吹起,清丽出尘。 他身后那个人身量极高,神情散漫,却惊人的英俊,漆黑长眉斜飞入鬓,目光锐利,唇角挂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春掌柜只跟这个人对视了一刻,就觉得庞大的威压隐于他身后,蓄势待发。 他将单子塞入袖间,快走几步迎上前去,又见那眼覆白绫的人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那剑鞘由七八个工匠耗时三月做成,做好之后正是由他带回逐花楼的。 认出了这剑鞘,也就认出了承影剑。 认出了承影剑,自然也就能肯定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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