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霍近英声音干涩,冷风从喉咙灌进肺腑,这具身体从内至外都被寒冷吞没,“为什么他也和我说过‘浮生苦海中,如何一苇渡’?” 被歇心丹抹去的记忆再也无法复原,只能凭一点线索去推测曾经。而那些猜想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无从得知了,那个人已经死去,只有霍近英在承受心惑迷惘之苦。 叶听雪也不知道祢耳祢小王怎么又去了袒菩教,初见时他就是被柳催从袒菩教中救出来了,后来跟他们一路到了荆西府才分别,为什么到了中原他也和袒菩教有牵扯? 他说道:“或许是你被困袒菩教的时候正巧遇见他了,他……” 叶听雪忽然收了声音,后退一步将霍近英整个人往后去带。后者受伤不轻,动作迟滞僵硬,但仍留有武者本能的机敏反应。他们寻了一处藏匿身形,才过不久就见一队人纵马沿着他们走的路往前,去的显然也是千秋碑的方向。 行走极快,马蹄所过之处尘雪飞扬,叫人心生惊骇。 这群人衣饰都寻常普通,并没有统一的制式,看不出其所属的是哪一方势力。霍近英定定看着那些奔腾的影子去了千秋碑,他对叶听雪说:“我们来的时候就看见地上还没被雪掩住的痕迹,不止这一拨人来,他们去剑宗……” 霍近英嘴里充斥血腥的气息,那口血咽不下去,张口就吐了出来。 “因为不只有黄泉府成为众矢之的,剑宗也是。”叶听雪单手搀着身形不稳的霍近英,从此处抬头可见被浓云遮着的高山。 因为天光不明,落雪的天地都十分黯淡,衬得那座山也蒙在巨大的阴霾之中,褪去光鲜颜色。 千秋碑已经离剑宗很近了,它几乎可以算是剑宗的山门。这本是一座小山,有一处齐整断口,据说是数百年以前地动山崩,那这座小山被天人拂手削下一半。衢山剑宗就是在这里开宗立派,那位大宗师用无双之剑在余下的半座山上刻出“千秋仰嵯峨”五个大字。 这是以山刻就的丰碑,意在彰显剑宗那柄千秋不朽的太岳剑。 山石本来沉默,不载人意,它若要代表什么,都需以人的外力来施加。正如现在那山上的“千秋”二字染血,承载功绩的山碑染上一层阴晦。 山上有白石打作的亭子,霍近英看了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就往那里冲了过去。叶听雪一时没有拦得住他,只能跟着上前。越走越觉得不好,这条路上血腥气味太浓重。霍近英跑到亭子里,白石阶上出了泥土和积雪,还有些十分新鲜的血迹。 这血从亭子里一直滴落到外头,然后被大雪抹去,不知底下会延去哪里。 “为什么?”霍近英看着亭子里的那个人,有些不解,“这是为什么?” 裴少疾坐在亭子里,他身上没沾风雪,身前的白石桌案上放着一把长剑。那不是普通的剑,而是配太岳剑法所用的剑,相较寻常剑器更长、更宽厚也更沉的重剑。剑古朴沉重,剑柄缀有青玉珏和红玉珠,代表着碧血丹心,这是宗主的配剑。 “为什么?”霍近英又问了一句,但软剑比他声音先出,直取裴少疾头颅。 “因为我最恨衢山剑宗啊。”裴少疾也不怯他,一手还放在石案上,另一手从袖中抖出染血的短刀。霍近英的剑法和剑宗宗主如出一辙,剑出势如山倾,和短刀相撞出,发出山崩石裂一样的声音。 虽是同样章法规矩的太岳剑,但霍近英用的软剑,终归和取劲强悍的重剑有所不同。他所出的每招每式都轻盈许多,减了力道,多了奇诡变幻。 或许是人至绝地,感悟与心境都在这一刻发生变化,霍近英心想哪怕是耗尽自己浑身气力也要和裴少疾拼个你死我活。他并指捏住柔软剑尖,剑身如雾中山岭,初看还是此形,再见又作变化。 手腕翻转,捏住剑尖的两指忽然一松,使这软剑朝裴少疾的咽喉弹了过去。 裴少疾和他挨得很近,近得霍近英已将心口暴露给自己。剑要割断他的喉咙,那么他的手他也会穿过霍近英的胸膛,刺穿这人的心脏。 “够了。”叶听雪闯进二人的战局之中,先以风楼敲在裴少疾手臂,迫使他停手。再出手按住霍近英的肩膀,生生将他拉着后退几分。而他也用尽了力气,内息乱得不堪,重伤的心脉更叫他此刻生不如死。 未能将裴少疾杀死,让他更恨。 叶听雪捏着他后颈将人拍晕过去,然后冷眼看着裴少疾,以风楼剑尖对准他的心口,开口质问道:“你们就是这么将祸水引向剑宗?我说怎么为人设计的时候,既不辩白也不加以阻拦,放任至今就是为了这副局面吧。” 风楼剑身一侧被人推着,叶听雪皱眉再出一剑,这回直取他颈侧咽喉。那里刚刚被霍近英的软剑所伤,流了不少血,但也只是伤了皮肉,未及命脉。 裴少疾眼光落在这剑上,知道这次再有动作叶听雪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收了他的性命。 他便不再动了,好歹那剑离开了他心口。裴少疾耸耸肩,以肘弯擦拭短刀上沾染的斑斑血迹,新沾上的,凝结许久的,都被草草抹到他衣上。 而他也只是低头看着那刀,并不去看叶听雪的眼:“光是剑宗怎么够?潇水山庄、义气帮……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为的不就是那些。” 风楼又在他颈上割了一道,并不致命,只是让人皮肉发痛。裴少疾终于敢抬头去看他了,看见叶听雪那张堪比冰霜的冷脸,和眼中难藏的愤怒与杀意,裴少疾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你以为他那时去潇水山庄真的是去娶亲吗?不,不是,他是为了潇水山庄也会有今日。” 不惧风楼洞穿他的肩胛,叶听雪撇下霍近英抵剑刺过来,他两手握住剑尖,却被叶听雪推得不住后退。裴少疾笑了笑,丝毫不觉得痛,因为人还没死,所以这时候他笑得很快意。 裴少疾说:“我拦你一刻,也够剑宗那些人死八百回了。” ---- “千秋仰嵯峨”出自明代庞嵩诗
第132章 浮世梦中身131 裴少疾手上虽缠着绑带,但风楼是世所罕见的名兵,这一下几乎要削断他的手指。他看见叶听雪极冷静的面色,这是在他说完话后冷静下来的。愤怒与杀意都消失了,裴少疾没有从他眼中看见自己想要的情绪,心道他怎么就不信我呢? 剑未收回,还被裴少疾两手握着,但只要他往前一刺就能洞穿裴少疾的心口。叶听雪知道裴少疾怕死,能这么站他面前激怒自己,是捏准了他不会下杀手。 叶听雪还不等他说话,先轻轻笑了。裴少疾感觉他周身气势一变,猛然抬头,这刹那他双手所握的剑上居然震来一道骇人内力,直逼退他双手,叫他两臂发麻发痛。 另一手并指点向他玉堂穴,教裴少疾当即感到胸闷,难以呼气,而从那穴上倾灌下来的推换诀邪功只消一刻就令他痛得昏厥。 “你们引了多少人去剑宗?”叶听雪质问他,“我现在是不杀你,但你真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的心思,我会叫你好过?” 裴少疾踉跄着倒退数步,他支在那张石案上,张嘴就令白石染血。无尽的痛,无尽的血,无尽的噩梦,这些让裴少疾连闭眼都做不到,所以他干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声音沉闷嘶哑地说:“他们自己要去的……叶听雪,你不要去剑宗了,去那里会有什么好事……” 话未说尽,他后心被人按住。裴少疾下意识以肘向后打过去,但那只手很快被叶听雪点了麻筋,一下就失去力气。 “柳催是不是在那里?”叶听雪毫不犹豫地封住他一身内力,手在他肩胛留了片刻,而后利落地卸去他两条手臂,“你话里几句真的?几句假的?” 裴少疾两手无力,便用嘴咬住那种掉落在桌案上的短刀,以膝借力将自己往后仰身。因这动作太快,他见不到叶听雪的人影,身也连痛都无法察觉。裴少疾再出脚拄在在桌腿上,将白石打的案台都推得出去几分,才旋身将自己扭转过来。 他能有什么动作,叶听雪都清清楚楚,咬着的那把刀要划去什么地方,叶听也也心知肚明。出手就卡住了裴少疾的下颌,让他再不能接近分毫。而他却松口将刀一吐,漠然面色,手不能动便曲腿朝叶听雪踢过去。 叶听雪皱着眉,见他如今下盘极稳,这一下再不见方才的踉跄了。裴少疾腿功不比刀法差,膝盖顶住风楼剑鞘,也不惧疼,再将小腿一抻往叶听雪腹中踢过去。叶听雪身形更快,闪避过他不留余力的一招,只感觉他所出招式不带内力,全仗着一副恐怖悍劲。 再起时又向裴少疾出剑,那人闭了眼,收了气息,迎着风楼那剑而去。叶听雪离他稍近,见了裴少疾此刻面上生起的赤色经络,和柳催脸上如出一辙的狰狞恐怖。 是阎王令,还是那蛊毒,总之都把裴少疾变成现在这样恐怖怪异的样子。 “裴少疾!”他厉声喝道,而这名字的主人早已闭目塞听,感应不到任何言语。 人直直撞在风楼上,任剑尖再度刺进他皮肉中,叶听雪早一刻将其收势才没使这剑洞穿他的心口。而裴少疾也借着这一剑之力把自己右臂的骨头推了回去,他握住风楼剑身,将这剑抽离自己的身体。 他终于睁开眼睛,眼中染血,叶听雪觉得他此时好像真成了一只恶鬼。 裴少疾往后退了几步,咽下了喉中血腥,并以那双红眼看着叶听雪。他说:“你明明留在那里就够了,来剑宗做什么?你们的事也真麻烦,还叫我去拦你。” “我们的事?”叶听雪神色冰冷,“死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只是我们的事了?” “这些人怎么会值得你为他们拼命奔波,他们会感激你吗,叶听雪?”裴少疾把另一只手的骨头也推回去了,似不觉痛,半声不吭,只余身里发出点闷响。他松了松手,提了桌上那把重剑,两眼中的嫌恶之色遮也不遮。 “别忘了刚刚他们还要杀你,就算不为那些药,他们也要杀你。” 叶听雪把剑收了,心知现在和裴少疾争辩毫无结果,他转身回去把倒地不醒的霍近英扶了起来,动身朝剑宗的山去。 “我不止为我活命。”他留这么一句,把霍近英背了起来。 裴少疾一直盯着叶听雪的身影,看这个人还是毫不犹豫地要往那座山跑过去,一步不停,越走越远了。裴少疾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的痛楚再度泛上来。这痛刺激了他,也叫他跟着朝叶听雪那方向跑了过去,他高声冲那人喊道:“那你也能救我?” 过了那道写着“千秋仰嵯峨”的碑,在走上一段就到了衢山脚下。当世第一等的大宗门就在这高山之上,仰头还看不见建筑,只见得百丈山雪,野风阴云如被,倾倒蒙住了这座山。 山门不见人与马,倒是许多血泥交混的狼藉痕迹,渐渐被大雪遮过。走在山阶上,叶听雪被大风吹得眼也难睁,恍惚间想起了旧事。十年以前他来过剑宗,也曾过山门,踏山阶到过这里的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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