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眸光一动,看着那张皱纹遍布的脸,这偃人婆婆自一开始见面,就痴傻地轻信他这一张伪善的脸。 那胡编乱造的话语更是不可控地吞了回去,前所未有地,星临突然开始不自在起来。 “我……”他下意识转头看身侧的云灼。 云灼像是勘透了他内里的不知所措,“你若是不愿透露,就按照以往一样,编一个。” 云灼想了想,搁了筷,又道:“当然,我也很想知道,告诉我你的生辰,算是我向你索取的今日贺礼。” 寻求意义是孤独物种的本能,今日是云灼的生辰,他在二十二岁的伊始,向偶遇的星临讨要一个特殊意义。 星临心里战战兢兢,按着自己外表设计回答年龄,生日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心选定,“今年十七,生辰……恰好是三个月之前的今日。” “三个月之前?”天冬略一回忆,“不就是荷月节那天吗?” 荷月节的万千火树银花中,流离的路途变得模糊,每一盏灯火都能寻到归处,祈福树下漫不经心的一行诗阕,SPE-1437自此以后有了真正的姓名。 星临饮尽一杯酒,完美的欲盖弥彰里,竟品出几丝醇香,“就是荷月节那天。”他道。 云灼斟酒不语,眼角笼着莫测的笑意。 “那今年已经过了,”天冬深感遗憾,“没关系,明年一定为你好好庆祝一次。” “这倒不必了。”星临忙放下酒杯,摆手推拒。 真心对他来说是多么陌生而不熟练的领域,对着云灼一人已经相形见绌,更何况被温暖包围。 “不行。”天冬道。 “我不……”星临道。 天冬坚持道:“这是日沉阁传统。” 云灼与流萤一齐点头。 “……”星临捏爆一个金桔,喷了斜对面叶述安一身。 叶述安始终沉默得很妥帖,他看了星临一眼,对衣襟上的飞来横祸一阵无语。 星临毫不愧疚地冲叶述安笑,一下挑眉里几分泄愤的快乐。 叶述安眼角一跳,“……” 天冬看那四溅的橘黄汁水,放缓了语气,“星临,你怎么就这么抗拒他人的真心?就像婆婆刚才说的那样不好吗?如果你无法回家,回不了故乡,那么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耳畔话音未落,星临已经怔住。 天冬还在继续道:“不论你以后去往哪里,都有归途。” 窗外风雪不曾止息,星临的视野里,天冬面容苍白纤弱,眼睛里的诚挚似曾相识,话语太熟悉,画面像是定格在这一瞬,过往一闪即逝的触动去而复返。 另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与天冬的话重合。 “或许…如果你没有故乡,从不曾有过家,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星临开始恍惚,万千画面碎片像要哽住他,耸动着划伤他的喉咙。 曾几何时,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那些小心的试探与让他哭笑不得的认真。 “如果你不曾有过家人,我可以当你哥。” 那异色双瞳里的光他来不及留住,那时的触动来得模糊,随着一具肉体的哑掉而尘封。 剧烈的情绪波动,在机械心脏温度复苏的这一刻,跨过时间,迟迟到来。 他好遗憾。 他没把最初的那阵风留下来。 此刻星临才惊觉,当时的扶木留给他的疑惑其实从未离去,甚至始终在记忆走廊中不断回响,云灼从中作梗,将其催化成贪念—— 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真的能拥有一个,无论何时都能回去的地方吗?会永远有一群人在等他回家吗? 高塔外风雪肆虐,星临终于看到了扶木所说的落雪红梅,美酒温得满室香气,日沉阁的众人给了他答案。 云灼要他懂得爱,日沉阁要他有归途,分明是云灼的生辰,却为星临捧来了世间好梦。他是星空里一粒浮尘,偶然间落进这个时代,依附于质朴苍冷的古迹中,格格不入而从不抱有期待,现在他们却在问他,可不可以终结那洒脱却单薄的流离。 星临此前尝透这世界的晦暗恶意,可自遇到云灼的那一刻起,匪夷所思的好运开启。 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脸,星临不知所措地垂下眼来。 膝头的手轻轻一翻,将那只苍老的手反握住。 “你若是不说话,我们就当做你默许了。”天冬举杯对他。 强塞的温暖,意外地将星临的灵魂掏了出来,却发现灵魂底色是悲伤与孤独在并驾齐驱,并不鲜艳好看。 席间共同举杯,星临的酒杯被依次碰撞,瓷与瓷相亲,所有的巧言令色都皈依成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 命运竟可以慷慨至此,赠予他一条归途。 一坛酒很快就被一群人见了底,屋外的冰天雪地只是添色的银白背景。 天冬的酒量其实差劲,几杯之后就又开始昏昏欲睡,却还是偶尔在众人的闲谈中插上一两句,流萤含着婆婆给她夹的蜜饯,笑着看天冬的困倦模样,叶述安依然眉眼温和地参与其中,星临触动之余恨不得再锤爆几个金桔喷他一脸桔子汁。 云灼在闲谈之间,为星临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你那晚问的话,现在回答该也来得及。其实这世间没几个人会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往哪里,人生一路充满未知与变数,既然无法预测前路,只需记得归途。” “我有归途。”星临道。 “你有归途。”云灼手中,杯面酒液轻微晃动,“明年开始,生辰记得礼尚往来。” 格外好的光线中,星临看着云灼轻浅的笑,这双眼睛里从不掺杂多余的情绪,总是温柔得不着痕迹。 星临看着这触手可及的笑意,没醉,却熏然。 他一把捉住云灼抵酒杯的手,垂首,唇齿抵住杯沿,就着云灼的手饮酒。 云灼没有料到,条件反射下想要抽手,却又看见星临低垂着眼睫缓慢吞咽酒液的模样,星临今天沉默也乖,深究下去,脆弱游离的迷失感藏不住。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星临将一杯酒饮尽。 酒带着温度,穿肠而过,星临抬眼看,云灼的眼眸又黑又沉,四目相对时有唇齿生香的酣醉错觉。 云灼如梦初醒地往后收手,星临握着他的手却没来得及松开,一牵一拉之间,连带着胳膊撞上桌上的一个硬物。 两人眼睁睁看见桌角处一个圆滚滚的酒坛落在云灼身上,欢快地倾倒翻滚之后,向地面坠去。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两人耳畔。 那是一坛新开的酒,大半酒液浸给了云灼的白衣,剩下一个底,也尽数喂给了地面。 云灼刚要俯身下去捡拾那酒坛碎片。 “我来吧。”星临却比他更快,离了凳子,蹲身下去,缩成一团,捡拾着酒气四溢的碎片,一块一块归到一处。 一块碎片正落在了云灼的凳边,云灼垂下手去捡,却与星临赶来的手撞到了一起。 云灼的手也早已被酒液淋湿,修长指骨一片水意。 星临认真看着,下一刻,他倏地将那只手顺势执起,闭上眼睛将吻落在那酒液润湿的指骨之上。 不是一个落到实处的吻,在咫尺之近停下,呼吸缭绕指骨。 那是一个吻手礼。 星临低着头,发丝垂在脸侧,虔诚而纯粹的神情,新雪里一片玻璃。 他偏离了伪装,第一次不再使自己的行为完全契合古人,而是对着云灼做出了他那个时代背景的礼仪。 指背上隔着一层纤薄空气的轻吻,曾在人类历史中意味爱情,有时也代表忠诚与崇拜。 可星临早已丢弃对人类的忠诚,并将之视为捆缚自己的枷锁,他此刻的突发奇想,更像是像幼兽收起尖牙之后的柔软示好。 桌上依旧其乐融融,桌下隐秘地执手而吻,短暂一刻,却缱绻心动到不能自已。 星临鼻息洒在指间,又热又冷的甜蜜折磨,云灼竭力控制自己蜷缩手指的冲动。 “谢谢。”星临松开他的语欷手,睁开眼,无声地说。 云灼看懂了,“谢我做什么?” 星临:“谢谢你的出现。” 谢谢他在濒死一线中为他挡箭,一生一次为他祈福,雨中为他撑伞,夜里把他紧拥,火星迸溅的城墙下接住他的坠落,明知陷阱却愿意教会他爱。 这些瞬间,“SPE-1437”其实都不需要,但正是这些,在一笔一笔将一条生命填色成“星临”。 像是神迹真实存在,漫天仙与佛,云灼用笔尖借来一丈神光,为一块石头绘出心脏。 星临富有故事感的灵动眼睛,望进云灼眼底时,终于名副其实。 谢谢你的出现。我的生命之源,灵魂之井,供我骨血生息,让我终结流离。
第92章 上载 星临很想抱抱云灼,有一股悸动陌生而汹涌,在胸口冲撞。可满座好友亲朋,不合时宜。 星临这一刻裸露的坦荡与炽烈,再怎样动人心弦,也只入云灼一人眼。 众人听见一声碎裂,只知两人打翻了一坛好酒,惋惜之余,也只有叶述安不动声色地持续观察那个方向。 他看不见桌下,却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捕捉到惯常冷淡的好友神色微动。 他与云灼一同长大,了解至深,那是他第一次见云灼露出那样微妙的神色,压抑的深情澎湃到巅峰,不经意露出一丝边角。 叶述安在那一瞬深刻地明白:云灼彻底完了。 杯中酒面映出叶述安的眉眼,白雪覆盖的城池哪会有春风,他铁打的温雅神情一层隐约的黯淡。 他今日闷不作声,陆愈希似有所觉他有些反常,便侧身过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是近日奔波太疲惫了吗?看你不太有精神。” 叶述安敛住眉目,看酒杯里的自己,答非所问:“兄长,不再为我做个锦囊吗?” 陆愈希闻言笑了:“你都多大个人了,那是砾城十岁小孩才会要的东西。” “可我的丢了。”叶述安道。 陆愈希不解,“丢了便丢了,就算是护身符,也难跟你一辈子。” 天冬迷迷糊糊中还不忘下午的安排,“陆城主,时间是不是不早了,那继任仪式何时开始?” “不急不急,还来得及再喝一轮。”陆愈希转回头,扬声道。 叶述安攥紧酒杯,独自接续未完的对话,“我想它跟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低,陆愈希再回过头来时只捕捉到模糊不清的尾音,便迷茫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述安自嘲似的笑笑,“我说时间恐怕不够再喝一轮了。” 云灼的生辰只庆到正午日头将斜便戛然而止,因着下午要举行栖鸿庄主的继任仪式,日沉阁与砾城都在应邀观礼之列。
153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