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两人的距离有多近?呼吸都被吞吃入腹,他看得清那双总是生气的眼睛中,摇摇欲坠的克制。昨晚的距离有多近?他看见那双眼睛中,红烛摇曳的火苗,又戛然而止被浇熄。 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星临不再眨眼,屏住呼吸。就在眼前的这样近。 他的现任支配者,导致他机体异常、让他困惑不已的元凶,被醉意拖拽着陷落进深深梦境,沉酣面容,任他摆布。 他想要多近,就可以多近。 近到不由自主,近到鬼使神差,近到鼻息相拂仍不知进退,近到双唇相抵也不懂悔改。 星临的吻轻盈而小心,像一团潮湿的云雾,落在他看不顺眼的那道伤痕上。 久久盘旋不走,想要窃取灵魂,也想抚平伤痕。 越吻越流连,越流连越困惑。唇齿接触而已,他在那位青楼姑娘身上捞了一片空,比那更轻浅的相触,云灼却足以激起机体内数不清的异常反应。 他混迹于人类之中,伪装自己,触及过多具躯体,肌肤触感粗糙与细腻,骨骼血肉大差不离,不耐用的皮囊,焚烧之后都是一堆同样的灰烬。云灼又是与众不同在哪里,单凭简单的皮肤相触,就能将他的机体内部搅弄得翻天覆地。 数据在溢出,处理中枢紊乱,他眼底的幽蓝暗光猖獗流转,被薄薄一层眼皮轻颤着掩住。 “啪嚓!” 星临倏地睁开眼睛,里面迷离的光尽数褪尽,姿势不变,抬眼向声源处望去。 只见一只羊脂白玉杯碎裂在地上,碎片四散出很远,上空,还僵硬着一只纤细的手。 抢救酒杯不及。 天冬和流萤望着星临,面上神情复杂,是尴尬和震惊混杂在一起的模样。 她们是什么时候醒的?星临想着。应该是在云灼割裂酒坛的时候,那声音挺大,足够惊醒两个醉酒的人。 “咳咳!”天冬清嗓的声音欲盖弥彰,“那个……在这里睡难免腰酸背痛,我们先回房了……” 星临似有所感,直起身来认真看着她们,“好的,夜深露浓,我送你们吧。” 他的神情平静,仿佛方才一幕只是幻觉。 “不,不必了!”天冬起身扯上流萤,“你送云公子回房吧。” 流萤没说话,只是走时看了他一眼,醉眼中几分意味深长。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带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婆婆消失在大堂门口。 与此同时,星临耳边响起一道低哑声音。 “不用送我,我还没醉到那个地步。” 星临面上惊讶,其实早就察觉,“公子醒了?” 云灼被一阵尖锐的碎杯声吵醒好梦,没能看见流萤和天冬的怪异神情,更不可能知晓星临趁他睡着时的怪异行径。 何况星临的模样,挑不出一丝令人怀疑的嫌隙。 “现在要回房睡吗?”星临问云灼。 只是他说话时带着隐约鼻音,呼吸不太稳,遮掩不住的潮湿水汽。
第83章 荆棘 云灼盯着星临看了半晌,总感觉有什么在一瞬间躲藏了起来。 可星临若无其事得很完美,饶是觉察敏锐如云灼,一时半会也无法从他神情中求证出什么痕迹。 摸不着头脑,醉意催动他的烦躁与戾气,云灼觉得自己该立刻回房沐浴更衣,早些将自己丢入梦境,结束这漫漫长夜。 云灼离开大堂时,星临还坐在原位。 他看着那道白色背影,步伐很稳,身形不晃,高浓度酒精汇集躯体,云灼睁开双眼时仍不像醉了的人。 云灼亟待长夜终结,可这夜对星临来说还远不能结束。 因为云灼的背影,突然断掉的能源输入。 吞下云灼的一口血要比相触充电管用太多,支持他肆意运转了近半个月,要不是刚才能源输入时自动跳出了数值显示,他都快忘了自己的能源又将要竭尽。 暂且压下一切困惑,他不得不重操旧业。 好在云灼被醉意浸透,伏桌的安眠又被迫打断,回房沐浴之后会很快入睡。他重操旧业的第一晚,任务难度低于往常。 但为了保险起见,星临还是像从前一样,耐心在自己的卧房里待机到了后半夜,才趁万籁俱寂之际,轻车熟路地翻进了云灼的窗。 卧房里,床榻上,空空荡荡。 不对,云灼去哪了?星临一阵疑惑,扫视整间房。 云灼的这间卧房很大,但陈设简单,几乎一眼就能望尽,唯一能遮挡住视线的,只有那扇画屏。 画屏上,血红沉日,丹鹤独立,一如他刚入日沉阁的时候,只是那轮沉日本该褪色些许,此刻却鲜艳如新。一张桌子邻近画屏,上面放了一罐颜料,没有盖上盖子,殷红如血的朱砂已经干燥凝结,画笔弃置一旁。云灼不知何时为这陈旧画屏补了色。 唯一的视线障碍物,星临悄无声息地绕过—— 画屏后面,云灼坐在一根圆凳上,伏在浴桶边缘,手肘垫在额头,长发与宽袖垂坠,竟就那样以一种难受的悬空姿态便睡着了。 星临走近,伸手浸入浴桶中的水,冰凉,干净,还不曾用过。星临不知道云灼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只知道他浪费了一整桶水,明早还必然收获一段酸痛的颈椎,以及手肘上的深深红痕。 云灼手腕垂着,匀亭的指骨在空中半蜷。 星临半跪着握住了那只手。皮肤相触,熟悉的能源输入,和让他心安的温度。 还觉不够,悬空的手指,看起来十指相扣也会轻而易举。心随意动,星临调转手腕,让白皙的五指在他指间安然着陆。 再抬眼去看,入睡的模样,半张脸沉入阴影,半张脸渐染月光,依然安详,像大堂里吻他时一样。 此刻分明没人看着,星临却做贼心虚般、遮掩似的垂下了视线。 看着那垂落在地的霜白衣角,之前被惊醒的半个吻不知不觉地侵占了脑海,他不自觉地轻舔一下嘴唇,回味一秒数据震荡的感觉,想到天冬与流萤的震惊眼神,倒也并不在意,他没有半分羞愧之心,只是担心——担心如果云灼被告知,知道他趁他入睡时胡作非为,他会不会又生气?或者说……他只会表面生气,内里的情绪指标是高兴的状态? 该是后者吧。 云灼触碰他的时候,从来都是高兴的。 一股奇异的触动在暗涌,胡思乱想间出神,他抬眼,想再去看云灼的睡颜。 却看见云灼眼睛半张,安静地看着他。 迷思霎时褪尽,星临僵住,一道目光作用巨大,他被钉在原地。 寻沧旧都一个普通的夜,几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徘徊在日沉阁的墙根,嘶哑又尖锐地呼唤另一具躯体的厮磨。星临与云灼对视。仿生人第一次偏离特性,被迷思牵绊着,丧失了机器无懈可击的警惕。大堂里的羊脂白玉杯碎得彻底,啪嚓一声,多么惊人的预警。可他竟然不知悔改,不懂进退,直到把自己陷入了无可转圜的境地。 云灼眸色漆深,视线从他面上缓缓移开,下滑,落在了两人相扣的十指上。 云灼:“做什么?” 机生第一次受到了剧烈惊吓。星临如梦初醒般,立刻收手,起身,速度之迅疾,甚至带了几分莽撞。 慌乱之间后退半步,立刻感觉到一脚跺中了什么东西,隔着靴底,触感柔软中带着骨头的硬度。他连忙又撤出几步。 “……”云灼彻底醒了,看着自己雪白靴子上的半个脚印,默然不语。 星临表情空白:“……” 两相对视,星临心里竟升腾起一阵绝望,心道:“有人能来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吗?” 云灼看着他大张的眼睛,无奈道:“你这么惊讶做什么?该惊讶的人是我吧。”说着,他缓慢直起身,僵硬脊骨发出一声轻响,看见星临离那浴桶不过几寸距离,再后退半步便有拦腰栽入桶里的可能,那沐浴的水该是早就凉透。云灼伸出手,想捞星临一把,让他偏离那处危险站位。 但星临此刻如同一只受惊的黑眼兔子,云灼的指尖还未触及他,他即刻便躲避后缩。 撞上浴桶的速度之快,云灼始料未及。 可星临的平衡性与反应力,从不允许他做出栽进浴桶这种蠢事。 后腰抵上浴桶木制边缘的前一刻,星临面前是云灼伸来的手,为了获取更广阔的逃亡空间,他迅速撑着浴桶边缘,一个漂亮利落的后跃,跃过整个浴桶,跳出云灼的控制范围。 惊慌之中,用了浑身解数,速度与力气,都毫无保留。 他平稳落地,浴桶却已经倾出无可挽回的角度。 云灼迅疾起身后退,浴桶倒地的时候发出一声巨大声响,紧接着,被冷落半夜的水奔涌而出,怒气滔天般地,拼尽全力泄了一场微型洪水。 冲歪近处的画屏,推斜一面瘦长的明镜。明镜顶端砸在桌上,又整个摔落在地,竟也没碎。 忽地一个圆滚滚的黑影从桌上滚落下来,啪地一声,四分五裂,露出干枯凝结的殷红。是那罐朱砂。 仿若平地起了一朵狂浪,打得整个卧房水渍粼粼,一片狼藉。 云灼站在狼藉起源处,看向那完好无损的罪魁祸首,一字一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来是想问,”星临毫不愧疚地笑,“我以后,可不可以每晚和你一起睡?” 云灼眯起眼,“……?” 星临话讲得突兀,一脸的期待却不似作假。 云灼留了几分警惕,醉意怒意交叠也没声好气,“隔壁的床榻装不下你了吗?” “我认真的。”星临绕过倒地浴桶,“现在这里太乱了,公子先到我那间将就一晚不好吗?” 云灼低垂的视线里,星临表面的巧笑已经回归,可惜惊吓之后的紧张还没褪干净。 一位夜半潜入他人卧房的不速之客,把安睡夜晚搅得乱七八糟,还站在一片光辉战绩前,满面慷慨,大义凛然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世事不公。星临在云灼心头作恶已久,每次都搅得天翻地覆之后,漂漂亮亮全身而退。 他还在笑,笑得眉眼弯弯,犬齿毫不遮掩的尖利,一个吻送人一道伤痕,要人长久回味。那些咬牙切齿的情意,求之不得的空落,全都是一个人受着,骨血与机械也曾鼓噪相贴,紧到不能再紧,可两颗心差之千里,不是距离的远近,而是有或无的差别。 他说着他的语言,却从不懂他的心。 酒意撺掇,怒气阵痛。恶人向他伸出手,欺骗性的善良眼睛,要他跟着他走。 星临看着云灼,内心只想为这突发状况搪塞一番,张皇失措下借口拙劣,不知道足不足够转移云灼注意力,他小心地紧张着,仔细看,悬在空中的手还在轻微颤抖。 云灼竟只是顺从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半垂着头,一种被驯服般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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