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道:“有人控制我。” 云灼道:“父母待你不好吗?” “他与父母差之千里,”星临道,“也不算是仇人。非要为他找一个称谓,他算是我的老师。他不喜欢我,非要教给我千奇百怪的杀人方法,我不学都不行。” 云灼皱起眉来,这是他第一次听星临谈及过往,偏向天真的口吻,提及的事实却沉滞。 “我以前也学艺不精,再怎么讨好都无法顺遂他的心意,但好在他还是将仇恨与恶意倾囊相授。”星临低头说着,擒着一抹笑,乍看随意,仔细观察后却隐隐浮现出一层诡异的冷感,“他教授我时,在我身上留下了一种怪病,只要被施加一点疼痛,痛楚便在我脑袋里成百倍地翻覆。” 云灼想着星临从城墙落入他怀后,瓦片划伤时的剧烈一抖,“有医治的方法吗?” “都说是怪病了,治不好的。”星临道,“除非——” “除非什么?”云灼道。 除非他再回到仿生人制造工厂的实验室,让工程师将他的疼痛阈值调至正常。就是在那里,维克托少将,他的前一任支配者,勒令工程师将自己的仿生人进行数值改造,从此机体疼痛反馈的模块便不再为他所控。 星临道:“除非斗转星移,天地翻覆,世界毁灭的时候我这怪病就好啦。”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可能。 星临其实也不觉得过度敏感的痛觉只是坏事。 这个世界里,只有一个云灼可以暂时保证他的能源供应,虽说机体自带的纳米生物医疗也可以修复一定程度损伤,但也需要大量能耗,异常的疼痛阈限,会让他对疼痛极度敏感,对受伤高度警惕,时刻提醒他规避损伤。 只是痛而已,他可以修复如初,也早就擅长忍耐。 “这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东西,不会危及性命,不是大事,我早就习惯了。”星临道。 云灼皱了眉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杀了他,”星临眼眸半阖,敛住眼底冷冷的得意,“然后便踏上了来找公子的路。” 云灼眸色微动,“真的?” 星临缓缓抬眼,与云灼对视,轻声道:“真的是——在骗你。” 他噗地一声笑出来,诡谲与落寞霎时间烟消云散,他拍着树干笑,“哈哈哈哈公子是不是又认真啦?” “……”云灼心中猛地一空,随即面色沉郁下来。 “哈哈哈哈哈。”星临面上哪里还有半分感伤,心道云灼认真的模样真是好玩,“我从话本上看来的,觉得编得不错,怎么样,公子是不是也为之动容了?” 云灼扭过头,“闭上你的嘴。” 星临真话假说,笑得抖落几片无辜枫叶,他身形一闪,换到云灼另一侧坐下,偏要去看云灼生气的脸。 云灼觉得这人简直无聊到不可理喻,“你嘴里有半句能信的话吗?” “有啊有啊,”星临刚才笑出了泪,现在笑眼亮亮,“怪病是真的!所以……公子以后要对我温柔些啊,你稍一用力,我就会很痛的。” 云灼神色空白了一瞬。 星临无辜而认真,“我一痛,就会忍不住叫出声,被别人发现的话,日沉阁主的脸就要丢尽了。” “……”云灼确定了,星临就是故意的,他道:“你说这话时竟也面不改色。佩服。” 星临道:“我要怎么改色,这样吗?” 他的神色变幻总是莫测,此刻,眼角上挑而眉间微蹙,煽动人心的潋滟,凭的是枫叶浸红了笑出的泪光。 都说美而不自知才是动人的精髓,可星临偏偏是恃靓行凶的巅峰。 自然的蛊惑与矫揉造作只一线之隔,多一分太刻意,少一分太浅淡。那些捉摸不透的引诱背后,实则是绝对精准的分寸感在支撑,这正是星临所擅长的,所以他混蛋得游刃有余。 造化神姿的肆意,星临的咬字也放得轻缓,“这样的话,是不是就符——” 云灼抬手,捂住星临的嘴,忍无可忍道:“闭。嘴。” 星临也不躲,反而笑得更没心没肺了,就在云灼的掌心里,他哈哈地笑,带着云灼的掌心一片潮湿温热,掌心中的空气有限,来不及抽取与交换,空气急速消减的过程中他有些呼吸过度。 轻微窒息。 云灼的手掌堵得星临泪光加深,空气匮乏,他整张脸泛起淡粉,那颜色延伸至脖颈,漫过锁骨,深入衣领看不见的地方去。这比刚才刻意的引诱还要生动鲜活。 云灼被烫到一般,收回封禁星临言语的手。这些真实流露也令他心动,他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星临汲取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边咳边笑,他还没平复呼吸,便执起云灼方才捂住他的嘴的那只手,扯住自己的黑色衣袖,将云灼掌心中自己的口水仔细擦干净。 “云灼还是干干净净地好,”星临道,“这世上虽然没有神,但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 星临说这话时笃定而真切,大概是周遭的红枫太明艳,衬得他笑颜明媚耀眼。 他看着云灼,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夜空在倾斜,半天星月摇曳,全都偏心到了他那一边。 “你要相信我,云灼。” 一根鲜红丝带随风摇曳,荡到了两人之间。 红带尾端时而落在星临面上,很痒,他烦得几次伸手挥开。 云灼的心却跟着红带前行,攀上星临的眉眼,他掌心的琥珀仿佛已经烫得攥不住,“你知道我的心愿?” 星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找出五年前云归的真相,这不是很明显?” 找回云归覆灭的真相确实是云灼毕生所求,可他新添的愿望,他触动神迹的心意,此刻就在掌心,隐秘不与外人言。 他想要把一生一次的庇护交给星临,告诉他,他并非孑然一身,他也是被牵挂的人。 云灼喉头滚动,成拳的手抬高几分,微微离开树枝。 “还有一个心愿。”云灼道。 深思熟虑下的几多犹豫,一旦沾染了真心,一呼一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星临道:“别说,让我猜猜。” 星临终于捉住了那条不断亲啄他脸的红丝带,在尾端快速打了无数个结,奋力一丢,荡出甚远,被千万红丝带牵绊着,终是没有再回来。 他像是解决了天大的烦恼,终于好整以暇地转头望向云灼。 星临笑得甜也坏,“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短短一句,后几个字越说越轻。 最后的那个“啊”甚至成了气音,虚无缥缈地散在两人之间。 云灼听着却震耳欲聋,心脏鼓噪跳动,从胸腔震到大脑。 “怎么不说话?是我猜错了吗?”星临道,“那姑娘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姑娘? 云灼瞬间清醒了过来,“青楼里的那位姑娘?” 星临点头,“她还说你眼神像要吃人。” 青楼一幕又笼罩云灼心间,星临拥着别人的模样,也深情,也动人,也以假乱真。 迎面一盆冷水,漂着细碎浮冰,从头淋到脚,那种死一样的平静又覆上了云灼的眉宇,“你对那位姑娘,也是这样吗?” “这样?什么样?”星临没懂。 云灼道:“爱总是挂在嘴边,许诺更是随口就来。” “这有什么?好话会有谁不愿听吗?”星临依然不解其意,他要捡拾回那颗花种,嘴上跑马几句又有什么。 云灼松开轻咬着的后槽牙,“原来都只是好话吗。” 他知道星临在一开始靠近他是有所图谋,其实他也并不在意他是不是为达某个目的。 只是星临待他,与待旁人又有什么不同? 他想给的牵挂与爱,在星临那里又是什么廉价东西? 星临根本不懂,也没说想要。 星临明明察觉得到他的心意,却根本不在乎,这才是最可恶的,他的忧心、怒意、渴望与真心,全被狡猾地拨动,这是星临的游戏。 潮湿的吻与虚构的爱,全部慷慨赠送,谁都像被星临放在心尖,但没人知道,他根本连心都没有。 云灼的落脚处是一片繁星织就的幻梦,向下看,只有一片虚空。 他的心之所向,其实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好在云灼的表里不一足够炉火纯青,还能撑得住他一具冷静皮囊,“你对谁都可以这样做,是吗?”他道。 星临看着云灼,那双眼盛着不知深浅的天真,剔透到无情,他没有说话,就那样无声地默认了。 他这次没有说那些云灼想听的话,他没有欺骗他,这近乎残忍的坦诚,逼得云灼露出了几分笑意。他笑自己临渊羡鱼,尽是虚妄,皆为徒劳。 突然,他抬起胳膊,随手一扔。 琥珀脱手,失去热源,在掌心藏匿许久的汗液暴露在空气中,被夜风穿刺,瞬间冻透了云灼的手掌。 星临只觉眼前黄光一闪,便看见一块黑影被抛出,在夜幕中划出弧度,远远落入红枫山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只是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云灼神色淡淡,“没什么,扔个垃圾。” 说完,他便翻身下树,万千鲜红丝带擦过霜白衣袂,乱了他的襟袍,落地,转身,离开参天红枫时踩灭了一朵红烛。 他恨自己清醒。
第81章 酩酊 星临看着云灼一言不发离开的背影,一股心慌催着他翻身落地,循着那道白衣身影追去。 一路穿过火红枫林下了山,星临踩着云灼的影子,不论说什么话,云灼都不再理睬他。 直到回到日沉阁,临到大门前,云灼终于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好好歇息。” 星临端详着云灼浸在月光里的侧颜,读出几分疲倦,他想起云灼自回了都城便一直未能休息,后来便又是一夜奔波。 机器不需要睡眠休息,而人类躯体却会感到疲惫。 想到这里,星临乖乖闭上嘴,跟着云灼一同踏入日沉阁,又跟着云灼踩上楼梯,转过回廊。 最后,一扇门关闭,差点拍在他脸上,强行阻断了他的步伐。 云灼无声拒绝了星临的跟随。 一扇雕花木门,隔在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之间。 云灼在卧房内,给自己斟一杯隔夜茶,沉默饮下,星临站在门外,茫然无所适从。 他迷惘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自己在云灼卧房门外站了多久,待到房内归于安静时,东方天空已经露出几丝灰白的破晓光芒。 晨光像是把他照活了,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也该回房,而不是在走廊中站成一樽莫名其妙的雕像。 他无声离开,进自己的房间时,关门的声音也控制着。 星临的卧房与云灼的卧房只一墙之隔,他躺在床榻上,刻意去放大听觉,隔壁一道呼吸绵长,看来云灼已经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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