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道:“死亡是终结,没有回头的路。” 温衍觉得可笑,“这又是一种节哀的措施吧。” 江朝莞尔,“这么不给面子的吗?我姑且是庙里的巫觋。” 温衍停下脚步,看着他,“李花秀已经把她的事都告诉我了。” 江朝勾起唇角,“你还中意她的故事吗?” “那不是故事,那是她的愿望。”温衍一字一顿地说,“虽然在你们眼中可能微不足道,但还是请你和你信奉的神明,不要蔑视人类的愿望。” “听你这么说,祂会很伤心的。”江朝神情认真道,“祂是一位无私、宽容又善良的神明,拥有高洁的品性和美丽的外表。” “祂乐于对每一位虔诚许愿的信徒施以援助之手,却从来没有向他们索取过任何报偿。” 温衍缄口无言,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听着怎么感觉像江朝生怕自己对庙里那东西留下什么坏印象,努力在这里替祂洗白解释呢? 江朝又道:“王海逃脱了惩罚,获得了赔偿金。婴儿非人,是以无魂。李花秀分割出自己的爽灵,使自己的孩子得以复苏,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祂是多么的仁慈,予取予求,有求必应。而地球诸神们在六道轮回中占据天神道的高位,受人类祭祀和膜拜,却对人类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两相比较,熟善熟恶,孰高孰低,你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温衍问:“那俊俊的死呢?这就是救小黑猫的代价吗?” 江朝做出讶异的表情,“怎么会呢?救猫可不是那孩子真正的愿望啊!” “什么?”温衍愣住了。 就在这时,后面冷不丁传来异样的声响。 “突突突。”“突突突。” 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发出来的,闷闷的,钝重的,像有人在不停地敲门。 或者说……在用力叩击棺材板。 它连绵不绝,由远及近,宛如一条在泥土中飞速游动的响尾蛇,顷刻间就变得更响亮,更清晰,更不像脑内传出的幻听。 最终,在温衍身后停下。 “突突突!”“突突突!” 一声又一声,催促着他,蛊惑着他。 温衍颤抖了一下,明知是禁忌,还是不受控制地慢慢转过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葬礼的丧歌改自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三首》 好大的茶味,死鬼老攻真的巨茶(嫌弃地捏住鼻子) 发个信息提醒衍衍老婆不要被绿茶套路(拿出手机敲敲打打)
第9章 唯此愿·其壹 树林漆黑幽深,山路不见尽头。 万籁俱寂,唯有夜风呜咽。 什么都没有。 温衍一个人站在原地,惶惶然,凄凄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的脚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回走。 温衍打开手电。 手电是野外专用手电,直射光源,亮度很强,正常情况下,能将他周围一片照得亮如白昼。 可现在,却连他一臂之遥的距离都无法照亮。 黑暗中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巨口,正在疯狂吞噬光线。 温衍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往回村的方向行走。 鞋底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久,温衍又看见自己做了标记的那棵树。 他回到了原点。 他也像童话里的汉赛尔与格莱特,在偌大的森林里迷了路。 “突突突。”“突突突。” 冷不丁的,类似敲棺材的异声又响了起来。 就在他脚下。 他甚至能感受微微的震动。 那声音又开始在地底游走,温衍只犹豫了一下,就抬腿跟了上去。 (反正《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故事里,主人公也是被一只会唱歌的鸟儿引诱到糖果屋去的,不是么?) 低闷的敲击声在温衍耳中逐渐变得动听,化成一支圆舞曲,他是八音盒上的小锡人,跟随乐声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 直到回到原点。 温衍停下脚步,举起手电。 墓园。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果然,这里就是他的糖果屋了。 糖果屋里充斥着死亡与未可知的危险,但他最爱的糖果也在里面,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诱惑。 墓园在无星暗夜里显现出它真实的面目,永恒寂静,死气沉沉。 像他这样一个活人走进里面,就像划亮一根火柴,丢进深沉无际的死谭,“嗤”的一瞬就会熄灭。 白天的时候,只会觉得墓碑密集得瘆人。但现在,所有墓碑一下子长高变大,窜成一座座参天巨物,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无限延伸,一直蔓延到黑暗尽头。 无数巨物的压迫之下,温衍连一只蚂蚁都不是,只是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沙粒。 他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不停地大口喘气。 被脱离常识的巨大体量支配的压迫感与危险感,疯狂倾轧着他早就归零的理智。 此刻的温衍,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灵感。他的眼睛可以看见正常人哪怕只瞧上一眼,都会崩溃发疯的恐怖真实。 他缓慢仰起头,不停朝上,向更远的远方,直到一个近乎极限的角度,修长而纤细的颈项都快要折断。 但只有这样,他的目光才能触及高耸入云的巨型墓碑上,那一幅幅同样变得巨大的遗照。 它们俯瞰着大地,被黑压压的云层掩映,被月晕映照得若隐若现。 温衍的瞳仁剧烈震颤起来,然后渐渐地一动不动,木然呆凝,彻底失去了高光。 墓碑上的遗照,那一张张蔑视人间、侮辱神明的怪脸,诡异至极,混乱至极,无法辨识,甚至仅是倒映在视网膜上,都会对感官和大脑造成毁灭性的刺激。 那是对正常人类面孔的极度拙劣的模仿。 耳、眉、眼、鼻、唇,人的五官,形状扭曲,数量错误,位置颠乱。 如果江朝的脸是某位神明(当然也可以称之为那个东西)随意捏把出来的毫无特色的量产作品,那这些怪脸,就一定是祂的手艺在达到合格线之前,制造出来的新手期作品。 地里埋的到底是什么? 村人的先祖?朽烂的尸体? 还是那位粗笨愚拙的神明依照人类的模样,做出来供祂使用的肉傀儡的呢? 温衍双手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脸,反复告诉自己,人应该长这样: 眉毛下面是眼睛,眼睛中间是鼻子,鼻子下面是嘴巴,耳朵长在脑袋两边…… 但是,摸着摸着,他迟疑了,动摇了,开始不确定了。 人……到底该长什么样子啊? 眉毛上面该是两张嘴吗? 眼睛是四只、五只,还是八只? 鼻子该长这里吗?鼻子不是该有两个吗? 耳朵呢……自己的耳朵去哪儿了?耳朵……耳朵……耳朵怎么跑到后脑勺去了,耳朵难道不是长在舌头上的吗? 还有……牙齿呢,牙齿怎么不听话?它们要从脸颊的肉里钻出来,自己拼命去按,却被它们狠狠咬了一口……好痛! 温衍跌跌撞撞地在墓碑之林中奔跑起来。 头顶上空,那一张张堪称庞然大物的怪异人脸,始终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实在精疲力竭了,温衍靠在一棵大树上,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软倒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的手指碰到口袋,硬硬的,拿出来一看,是手机。 手机是人类现代科技发展的成果,温衍握着它,熊熊燃烧的灵感稍微熄灭了一点,理智勉强回笼了毫厘。 他打开前置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 呼……没错,人脸是这个样子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眼睛在上鼻子在下。 确认了自己的脸是正常的人脸并且没有问题,温衍的情绪平复了不少。他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朝墓园深处走去。 他发现墓碑上的遗照正逐渐变得正常,那一张张超乎常识的诡谲人脸,越来越接近普通人类的脸。 五官的数量趋于准确,位置也越发标准协调。 熟能生巧,做得多了,才能越做越好,这个道理不管放在谁的身上,都适用。 现在,照片里的人脸已经能被夸上一句“还不错”了。温衍不断往里深入,发现那些脸越标致端正,眉眼齐整,已经很能符合人类的审美标准了。 不过,当它们达到一个稳定的水平后,就没有变得更好看了。 就像我们做某件事情,通过勤奋练习,慢慢从生疏变得熟练,水平持续提升。 但到达一定层次后,就会陷入瓶颈,停滞不前。而想要突破是很难的,甚至可能一直就那样了。 温衍又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的视觉变得疲倦麻木,一个水平线上的脸见得多了,就每一张都眉目端秀,也会觉得平平无奇,好像都差不多。 唯独那一张脸,最突出、最醒目、最是摄人心魄。 当那一张脸跃入眼帘,其它的顿时全部成为失败作。 听说过“猴子与打字机”的故事么? 如果有无数只会使用打字机的猴子,将它们安排在无数打印机前随机敲打键盘。 那么,在无限长的时间里,它们一定可以于某个时间节点,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 但是,那样的概率虽不是零,却也无限趋近于零。 可某位毫无手工天赋的神明做到了。 那张脸的主人,连同他的躯壳、四肢,甚至每一缕头发,都是祂在反复尝试、勤奋练习的制作过程中,以近乎奇迹的概率创造出的杰作。 猴子终于打出了莎士比亚全集。 然而,奇迹是不可复制的,也是难以超越的。 所以,当这件作品损毁的时候,也无法奢望能再创造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 只能修补、复原。 温衍无法洞察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秘辛,他更不知道那件杰作本就是为他而诞生的—— 为了赢得他的爱,俘获他的心,那位笨手笨脚的神明夜以继日地练习制作,简直比高三备考的人类学生还努力。 温衍抬起指尖,抚上江暮漓的墓碑。 一瞬间,狂风大作吹彻墓园,等温衍重新睁开被迷了的眼睛,“突突突”的声音又骤然在地底响起。 这回不再是一具棺材被敲,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整座墓园都充斥着这种闷重的敲击声。 就好像埋在地底的每一具棺材,都激情昂扬地加入了这场死气沉沉的大合奏。 温衍处在大合奏的中心,他被这片声海包围了起来,范围不断缩小,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而他无处可逃。 这也难怪。 毕竟棺材里的东西都是手残神明满怀爱意制作出来的,倾注了祂满满的心意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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