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板抱住头,五官失控错位,像在痛苦,又像是大笑。他陷在极度痛苦之中,却还要拼尽全部力气,逼迫自己,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 一定能和妻儿在至福圣地重逢! “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祂用膏膏我们,将这伟大的恩典临到了我们。愿祂赐福我们,使我们常常生活在喜乐、希望、平安和光明里……” 秦老板像一只佝偻的硬壳虫,两只手收拢胸前,大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不停地喃喃祈祷,祷告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但很可惜,现实的引力实在太强大了,虔诚的话音无法飞向那遥远而神秘的至福圣地,只能重重地砸毁在地上,也将他砸得粉身碎骨。 温衍长而深地叹息,弯下腰想将他扶起,却瞥见杯子的碎片深深扎进了他的膝盖。 竟然……没有流一滴血? 还没等温衍回过神,秦老板连滚带爬,以一种挣命似地姿态冲到了一间卧室的门口。 他刚把门推开,就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温衍也呆住了。 满眼浓烈的血红。 那样红到发黑的颜色像是无数触须朝自己涌来,包裹缠绕着自己,把剧烈的死亡信号扎进亿万细胞深处。 一个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头歪向一边,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瞳孔放大到令人惊惧。 床单被血泡得发涨,手腕处被割破的地方,像白色花瓣一样翻起来的碎肉触目惊心。 温衍踉跄着靠上墙壁,每一个关节都跳了闸,再也无法动弹。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老板趴在床边,哭得天愁地惨,人间至悲之声莫过于此。 渐渐地,秦老板的身形塌了下去,从他被陶瓷碎片扎破的膝盖开始,整个人像像漏了气的气球,一点一点变得干瘪皱巴。 温衍瞳孔一阵觳觫。 又是……纸人? 秦老板泡烂在了他儿子的血水里。 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的这一切都消失了。 安静无声,夜色深浓。 窗外倒是有星星点点的光亮。 那是一户户正在吃晚饭的人家家里,透出的温暖黄光。 一个女人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动了一圈,打开电视看了看,满是吵吵闹闹的无聊综艺。 她转身,去卫生间刷牙,又洗了把脸。 然后,她走到桌前,撕了张纸,“唰唰唰”地写了几行字。放下笔,发了会儿楞,又把纸团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她关好所有窗户,拉上窗帘,拔掉电话线。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走向了厨房。 之后她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被一声凄惨绝望到极点、根本难以用人类语言形容的干嚎打破。 很熟悉,温衍才刚听过。 他看见秦老板一猛子撞开了门,飞扑到了妻子身上。 他的头发肉眼可见地变白,两只红得快要爆裂的眼睛里,淌下了两道殷殷血泪。 脸颊上被打湿的部分软化,皴裂出了条条裂纹。 他慢慢地漏了气,变成干瘪皱薄的一张纸壳子。 温衍颤抖着抬起手,死死捂住了眼睛。 悲伤与绝望交织,比剧毒的瘴气更浓重,他再也不能承受。 黑暗里,他听见秦老板的声音响起。 “我又重新冲了一杯巧克力奶。” “快喝吧。” 透过指缝间的罅隙,温衍窥见秦老板又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 崭新,挺括。 鼻端飘来香甜的巧克力味。如果再仔细一点,就能闻到丝丝缕缕的油墨气息。 开香烛店的男人,变成了比他店里卖的任何一具纸人都更精细、更栩栩如生的纸人。 温衍低声问:“你知道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吗?” 秦老板茫然地看着他。 温衍指了指地上。 地板上还东倒西歪的躺着两个破破烂烂的纸人。 秦老板低下头,死死地盯着它们,胸膛剧烈起伏。 好一会儿,他才像噩梦中骤然惊醒一样,发出一声粗哑而压抑的低叫。 “原来你是说这东西啊……” 他拿来垃圾袋,把破纸人装了进去,扎紧后打开了杂物间的们,抬手抛掷了进去。 杂物间里堆满了一模一样的黑色塑料袋。 密密麻麻,像无数只巨大的苍蝇聚集在烂肉上。 “差点又忘了。”秦老板转过身,朝温衍露出僵硬的笑容。 “看,里面都是我。”
第63章 恨铭心·其贰 温衍一阵头晕目眩。 他没法儿数清杂物间里堆积了多少个垃圾袋,也算不清秦老板到底经历几次亲人死在眼前的痛苦。 这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一次就足以令人心碎,可秦老板却在无止尽地重复。 惩罚吗? 是谁施加给他的惩罚? 温衍深呼吸了一下,艰难地平复着情绪,“你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秦老板缄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 “反正你们灵人也不在乎肉身。”温衍盯着他道,“所以,无论是肉做的身体,还是纸做的身体,对你来说都一样。” 秦老板无法否认。 无论是肉人还是灵人,无论是怎样的身躯,痛楚与悲哀都始终折磨着他。至亲惨死的画面如同无数把锋锐的刀片,凌迟他的灵魂。 “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和你父亲的忌日,都会来我店里买香烛、买纸钱。” “那时我总喜欢说鬼故事逗你。我在家也给朗星讲,吓唬他,让他晚上乖乖闭眼睡觉。” “朗星半点儿不怕,还咯咯直笑。你胆子小,怕归怕,但又会装得勇敢。每次我都想,下回一定不讲鬼故事逗你了,但我又不会别的,直到你上了学,我每次跟你讲的还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那些故事,你都还记得吗?” 温衍缓慢地说:“有些记得,有些忘了。” 秦老板问:“中阴身,还有印象吗?” 温衍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从遥远的古代流传下来的秘语之中,有一句话是“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 “前阴已谢”指此期寿命已尽,“后阴未至”意谓尚未投胎,而“中阴现前”就是自亡者断气、意识脱离躯壳至转世投胎前的历程。 又称之为“中阴身”。 人死后皆有中阴身,因意识存在,无实质□□,乃由意识作主宰包覆灵魂,再非父精母血孕育所成。 中阴身是有时间的,持续时间为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在这段时期,每七天就有一次转世的机会。这时候,就需要死者最亲近的人帮助他,开解他,为他了偿心愿。 可若秦老板是中阴身的状态,那他永远不可能解脱了。 因为,他的至亲之人,已经全都被他逼死了。 “看来你猜到了。”秦老板道,“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习又好。朗星也是小机灵鬼,却怎么都念不好书。” “你别再一口一个朗星了。”温衍道,“朗星不在了,你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给他泡巧克力奶,讲鬼故事逗他了。” “朗星和淑慧走后,我也死了。”秦老板道,“我是被人杀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尸体旁边,上面被人横横竖竖花了无数刀,变成了一堆烂肉。” 温衍讶然。 他本来怀疑秦老板是被那重叠教会洗脑,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想到他竟然是被人杀的。 难道是重叠教会的人干的? 可秦老板说过,用杀人这类被迫方式无法将肉人转化成灵人,与教义相悖。 “谁对你下的手,你有印象吗?” 秦老板摇了摇头,“毫无印象,但没关系,我根本无所谓。肉身本来就跟大夏天曝晒的肉一样,早晚得坏。” “况且,我还被放进了纸人里。这纸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比我店里那些不知道精美多少。” “杀死我的那个东西真是好手艺啊,做纸人可不容易,朗星小时候要帮我的忙,我教了他半天他都没学会,小手还差点被剪刀刺破。” “后来,我发现每隔七天,自己就能见到一次朗星和淑慧。” “虽然他们是纠缠在我意识中的执念所化,我也陪着他们死了一次又一次,但起码我见到他们了……我又能见到他们了。” 说着,秦老板牵动嘴角,绽出一个悲伤欲绝又欣悦期待的怪异微笑。 既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又是取之不尽的奖赏。 他就这么夹在中间,死去活来,永不安息。 “某种意义上,你已经抵达了至福圣地。” 温衍望着这个曾经让自己感受到家庭温暖的男人,胸口一阵阵地揪紧,被被一种介乎于痛惜与痛快间的复杂情绪溢满。 他一步错步步错 他寄希望于不该存在于世的虚妄之物。 他间接害死了最重要的家人。 但他曾经确实是个最普通的好人,追求着最凡常的事物。 “现在你的还有什么愿望?”温衍问他,“你想结束中阴身吗?你想从这个已经变成酷狱的家中解放吗?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 就当是偿还当年他施予自己的善意。 秦老板一怔,很慢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的愿望。”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打开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秦老板灰败的面孔有了柔和的线条,“我想泡一杯你最喜欢巧克力奶给你喝,想看看你的头发旋儿,你小时候最喜欢被爸爸妈妈摸后脑勺了。” 温衍默了默,“所以,你的愿望实现了。” “嗯,实现了……实现了……早就实现了……” 秦老板双手撑着膝盖,背脊佝偻得像只虾米,先是呜咽,再是抽泣,最后放声嚎哭起来。 一颗颗泪水从浑浊的老眼中滚落,浸湿了面孔,软化了纸壳,起皱,皴裂,泡糊了的纸屑细细碎碎地剥落。 很快,秦老板整张脸都掉了下来,连悲哭之声都变得空洞。 温衍转过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秦老板挣扎爬动的声音,他在大叫秦朗星的名字,他心爱的孩子的名字。 “朗星,不要走,让爸爸再看看你!” “朗星……朗星……朗星!” “朗星,朗星你在哪里……你回来……你回来!” 温衍小腿一紧,只见秦老板死命抓住了他的裤腿,挣扎着仰起一颗没有脸的头。 “爸爸每天都很想你……爸爸每天……每天都生不如死啊!”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离开爸爸了……爸爸一次又一次看着你死在眼前,爸爸的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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