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他合上报告。 “病人似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坚信自己在梦中过着幸福的人生,甚至对那个与现实相对的世界,产生了严重的依赖。” “没错。”陈捷僵硬地点了点头,“但当时我只是稍微有点担心,并没想到会发展成现在这种状况。” 温衍皱眉,“病人本身精神就有问题,为什么没有去重视?” “人体细胞都有自我修复的功能,而脑神经细胞则靠梦境来修复。”陈捷解释道,“病人在遭受生活重创后失去了平衡,内心充满困扰和痛苦,她做梦是在完成对中枢神经细胞的自我修复,完全是大脑中枢神经细胞自我保护的需要。” “很科学的解释。”江暮漓微微一笑,“只是,尽管它合理而正确,你自己能相信吗?你能说服你自己吗?” 陈捷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颤颤地哆嗦,似乎在经历着一场十分痛苦的思想斗争。 “虽然精神病发病的原因比较复杂,但无非是遗传、器质性原因、心理因素和社会环境因素这些方面。我一定能用专业知识和临床经验,制定出有效的治疗对策改善病人的状况。” 江暮漓略略颔首,“但愿如此。” “现在方便带我们去看一下病人吗?”温衍问道。 虽然他已不再对范倩楠的母爱心存幻想,也不对她抱有任何母子情分,但该对她付的责任他还是会承担起来。 “正好我现在要去查房,你们就跟我一起吧。”陈捷道,“请你们务必保持冷静,不要害怕,病人情绪很敏感,受不了一点儿外界的刺激。护士来给她吃药,她都会十分激动,拼命躲避。” 温衍问:“这和她做梦有什么关系吗?” “我认为有。”陈捷顿了顿,“她似乎把我们这些人和她自己判定成了不一样的存在,总认为我们要把她从梦里那个美好的世界带走。” “甚至,她还给自己起了专门的称呼,用来和其他人做区别。” 温衍皱眉,“什么称呼?” “很抱歉,因为她说的次数不多,发音又很含糊,所以我还不能确定。”陈捷道。 范倩楠的病房位置比较靠里,三个人一起顺着狭窄的走廊往前走着。 白炽灯很亮,将整条走廊照得灯火通明。 但温衍总觉得尽头是一个黑洞般的终点,不知有什么未可知的恐怖隐藏其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由衷地希望是自己的错觉。 走廊左侧有一块阴影的豁口,是楼梯。 一个背脊佝偻的人影慢吞吞地浮了上来,拐杖敲地的声音“笃笃笃”的响,如投石入湖,荡开圈圈森然的涟漪。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她在范倩楠病房门口停下脚步,刚要伸手敲门,就被陈捷拦了下来。 “吴奶奶,那么晚了您不回去休息,来这儿干什么呢。” 吴珍莲慢慢转过头,脸从阴影里暴露在了白炽灯的光照里。 她张开嘴“嗬嗬”笑了起来,掉光了牙齿的口腔宛如一个黑洞。 她这一转头,不止温衍吓了一跳,连陈捷都骇住了。 吴珍莲的头颅很大。 她的身躯和四肢已经萎缩得像皱巴巴的核桃,但她的脸却十分光滑饱满,尤其是额头和颅顶,高高地耸立起来,就像被强行灌进了许多东西。 陈捷猛然记起自己上次见到吴珍莲的时候,她的头部似乎已然有了些微妙变化。 但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吴珍莲身体一直没什么问题。 怎么短短几天,她就变成了这样? 陈捷稍微一思考,就感觉脑内隐隐胀痛。这种不适并非器质性的,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体验。 是了,就和他研究范倩楠的梦呓时一样。 一旦他试图用理性与知识去解开谜团,就似有无数只蚂蚁顺着他的七窍钻进他的脑髓,细细密密地啃食着他的意识,要将他的精神也啃得破破烂烂,百孔千疮。 他会疯掉。 和他的病人们一样疯掉。 疯掉,被关在这里,被外面的世界遗忘,拖着日渐疯癫的神志,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陈捷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用力按下圆珠笔笔帽,让笔尖扎进掌心。 锐痛唤回了他的理智。 他是一名医生,他要救治他的病人,他怎么能害怕? 他相信不会有知识和经验解不开的难题。 然而,吴珍莲下一句话,就轻易击碎了他的信心。 她说:“我和小范约好了,一起散散步,聊聊天。” 陈捷呆住了。 吴珍莲失智将近三十年,从未离开医院一步。她的家人将她送来这里自生自灭,连医药费用都是医院先行垫付的。 不知该说可悲还是幸运,她早就谁不认识也什么都记不得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被抛弃。 她的意识陷入比深海更暗无天日的混沌,又怎么可能认识范倩楠,还跟她约定什么散步聊天? 甚至,她都不可能记住范倩楠住哪儿,叫什么名字。 “您……认识范倩楠?”温衍试探着问。 吴珍莲笑着点头,“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是很好的朋友,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讲,就是忘年交。” 这下,温衍也浑身一僵。 范倩楠哪儿来什么朋友啊? 吴珍莲兀自絮絮地说: “我们是在欧洲十国游的时候认识的。” “她老公带着她和她儿子,我儿子带着我和我老伴儿,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在塞纳河边喝下午茶,所有人都羡慕我们,因为他们都没我们这么幸福……” 她讲得滔滔不绝,温衍和陈捷听的一愣愣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胡言乱语,可越听竟越觉得栩栩如生。 因为,吴珍莲的讲述里有许多非亲眼目睹不能有的细节。 比如,范倩楠穿了一双黑色尖头高跟鞋,结果磨破了脚趾,她那位富豪老公就特意给她买了一双舒适的运动鞋换上,还亲自为她系好鞋带。 更诡异的是,吴珍莲还说了许多身为一个大半生都在精神病院度过的贫苦老太太根本不可能具备的知识。 “你们喝过伯爵茶吗?”她得意地自问自答,“我和我老伴儿就喝过,儿子知道我们爱喝茶,特意带我们去高级的店里品尝。” 陈捷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话说:“您儿子可真孝顺,你们二老真是好福气。” 吴珍莲骄傲道: “我儿子说,正宗的伯爵茶一定要两种或以上的红茶去拼配,再加入不同的香料。” “能用来做顶级伯爵茶基底的红茶,那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咱们国家的正山小种就是,尤其是武夷山市的桐木关……” 末了,她为自己的演说加上一句意犹未尽的结语。 “我真是命好唷,人家常说的天生好命,就是我这种人吧。” 温衍和陈捷面面相觑,嘴唇瑟缩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难以言喻的混乱与恐惧。 许是吴珍莲讲话声音太激动,范倩楠被吵醒了。 只见病房门“吱嘎”一声豁开,门缝里挤出了一张苍白瘦削却仍残留年轻时动人美貌的女人脸。 那一瞬间,温衍和陈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无比希望范倩楠能对吴珍莲做出陌生的反应。 不要认识。 不会认识。 不可能认识。 范倩楠骨碌一下眼珠,把视线投到吴珍莲脸上。 她笑了。 “吴阿婆,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 她走出来,两个人面对面好站好,双手收拢胸前,大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给对方鞠了个头碰头的躬。 温衍如遭雷击。 类似的动作,他也见秦老板做过。 当时秦老板正在疯狂念诵祈祷词。 重叠教会的祈祷词。 难道范倩楠和吴珍莲也…… 温衍不敢想下去了,可偏偏无数个疑问往脑海里涌。 这两个人长年被关在医院,怎么可能跟重叠教会有接触? 邪.教的目的无非是从教众身上非法敛财,但重叠教会显然不是。 那它想实现的到底是什么?总不见得真是把穷人苦人都带去至福圣地享受极乐吧? 还有,这件事会跟秦朗星有关系吗? 温衍既苦恼又混乱。 邪.教的阴影像蝙蝠的翅膀,终于真切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跟范倩楠喃喃地说了些话,吴珍莲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转身往回走。 陈捷上前扶住她,“你们不是还约好一起散步的吗?” 吴珍莲笑道:“待会儿就去。” 陈捷又道:“可范女士已经回屋又睡下了。” 吴珍莲道:“是啊,就这么去。我们灵人哪儿都能去,哪像你们肉人这么麻烦。” 灵人……肉人…… 这不就是范倩楠之前用来指代自己和别人的词儿吗! 陈捷魂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揣着满怀疑惑和忧心,和往常一样和衣而睡。 相比身体的疲累,大脑接连遭受超出常识之外的冲击,对他的消耗更加巨大。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做精神科医生的普遍都会受到负面影响。 早些年圈子里有句话:“精神病人出院了,结果精神科医生成了病人。”甚至报纸上还登过一家三级综合医院精神科医生“抱团”出现精神障碍的新闻。 陈捷从业多年,情绪受影响的时刻难免存在,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整个人的精神仿佛都被掏空。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 他做起了梦。 他看见范倩楠和吴珍莲一起在散步,她们朝他招了招手,招呼他快点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他们走啊走,不停地走。 吴珍莲说:“不知不觉间,就有这么多人了啊。” 范倩楠说:“人多好,人多才热闹。” 他愣住了,不就他们三个吗?哪儿来的人? 吴珍莲说:“你看看后面。” 他转过头。 身后有一大群人,他们跟着他们一起散步。 前面也多了一大群人,他们跟着他们一起散步。 散步。 没有终点的散步。 每个人都双手收拢胸前,大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脚步轻盈地向前走去。 他也不由自主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吴珍莲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 本就鸦雀无声的众人陷入了比死更沉默的绝对寂静之中。 下一瞬,他们爆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他们有的在嚎哭,有的在狂笑,但表达出的却是同一种感情—— 羡慕。 无比羡慕。 他们羡慕吴珍莲,吴珍莲到了,可他们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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