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愿意去想,他也不得不承认,秦老板的家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令他无比向往的温馨又平常的家了。 他干坐了好一会儿,按亮手机锁屏看了一眼。 距秦老板去重新倒牛奶,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需要这么久吗? 厨房那边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传来。 温衍不安更甚,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了一下。 并没有秦老板的身影。 照理说,这间屋子并不大,又没什么家具阻拦视线,不可能看不到一个大活人…… 温衍后背一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回头,但脖子僵硬无比,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狂敲警钟,提醒他千万不要这么做。 (他正在你后面秦老板正站在你后面说不定手里还端着一杯巧克力奶冒着热气的巧克力奶你喜欢喝的巧克力奶他的儿子秦朗星喜欢喝的巧克力奶) “喝吧。” 身后响起秦老板的声音。 温衍哆嗦了一下,鼻端飘来巧克力奶的香气。 他不知道秦老板为什么要一直站在他身后。 他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根本没勇气转头去接这杯巧克力奶。 当年,这杯巧克力奶带给他的是温暖与甜蜜,散发着香甜的家的气息,但如今喝到口中,恐怕只有浓浓的苦涩。 “很像。”秦老板又开口了。 “什、什么很像?” “你的后脑勺和我儿子很像。” 温衍强笑道:“是吗。” “朗星的后脑勺也有两个发旋儿。” “这样,我好像从没注意过。” “你知道吗?据说两个发旋儿的人脾气都特别倔,固执得要命,执着得要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温衍硬着头皮接话道:“这种说法也不一定准吧……我好像没这样。” “不,不会有错!”秦老板忽然激动起来,语调尖锐刺耳得像长指尖挠搔黑板。 “朗星就是这样,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倔。” “我横劝竖劝,求不动就骂,骂没用就打,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他就是不肯跟着我信教,还说我这是在害他和他妈。” “我在会害他们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温衍知道,秦老板明显陷入了极度癫狂又波动的情绪,自己随口一句话,都能成为飞溅进热油锅的冷水,炸得满天满地。 但他还是想问,想问他信教是怎么回事,想问他秦朗星到底怎么了? 秦老板的家,曾经反射着他理想的家的模样,他不能忍受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因为一些难以言说的原因被毁了。 “你让你家人去信的,不是普通的宗教吧?”温衍问道。 “当然。”秦老板理直气壮,“在这人世间盛行的宗教,不过是蒙骗凡人的拙劣把戏而已。不管多虔诚地供奉,都不可能让你要什么有什么。” “求财无才,求寿无寿,哪怕你只是想让孩子成绩好一点,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不用像他爸那样靠做小生意糊口,都没法儿让你称心如意。” “但我们重叠教会不同。” 温衍一震。 重叠教会,这个名字在入耳的一刹那,就有一种极其邪恶阴晦的寒意流窜遍全身。 秦老板道:“教主晓喻众教徒有言,与身俱来的这具肉身只是暂时存放意识的牢笼,我们以为的活并不是真正的活。真正的活是意识加专注加时间的产物。” “只要入了教,就有机会从被肉身束缚的‘肉人’,超脱成为畅游至福圣地的‘灵人’。” “被选中的灵人有机会与祂的意识接触,若蒙祂垂青,将被赐予一切,实现所有愿望。” 愿望……又是愿望。 温衍实在不知道,对秦老板这样的人而言,还有什么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他没有很多钱,但香烛店的收入也足够支撑日常生活。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地围坐餐桌边,聊着天,品尝美味的家常饭菜。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每天都能和心爱的家人在一起,早晨目送儿子背起书包上学,晚上回家看见妻子在厨房忙碌,而他自己也在为了他们而努力。 他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自己曾经可望而可得的梦想。 明明已经得到了作为人类最凡俗却又最珍贵的幸福,为什么还不知满足地去奢求更多? “这个家变成现在这样,空无一物,冷冷清清,也是教义所指导的吗?” 秦老板道:“一切都必须按照教义行事。我入了教,就是灵人了,灵人不能像肉人那样生活。肉人属于现实世界,灵人属于至福圣地。如果沉溺现实世界的享乐,就无法融入至福圣地了。” 温衍咬牙,“所以,为了教会虚无缥缈的承诺,哪怕家不像家也无所谓,是吗?” 秦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是。我们最终一定会在至福圣地重逢,被祂祝福,没有烦恼,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温衍握紧拳头,慢慢站起身。 “李允和常哲绍的死,和你信奉的教会有关系吗?” “谁?噢,难道你说的是那两堆肉块?”秦老板满不在乎,“重叠教会才不会用杀人这种低劣的手段让肉人脱壳。再说,区区两个肉人哪里值得教会出手,你们肉人在我们灵人眼里,不过是会动的肉块而已。” 他一口一个“肉人”,听得温衍胃里直犯恶心。 他对李允和常哲绍这两个喜欢跟在陶林屁股后面欺负同学的混子毫无好感,但秦老板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言辞,更令他心生恶寒。 “那你的妻子和儿子呢?他们在你眼里也是会动的肉块?” 秦老板比之前沉默得更久。 然后,他说:“在他们没成为灵人之前,是。” 温衍气极,再也无法忍受。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了身。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心脏骤停,整个人骇在了那里。 秦老板像一具僵尸,直挺挺地站立,手里还举着那杯早就没了热气的巧克力奶。 温衍盯着那杯巧克力奶,鼓起勇气,道:“你不是说灵人不能像肉人那样活吗?不是要把摒弃□□依赖的一切吗?这个家里现在连一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可你又为什么还能冲出一杯巧克力牛奶?” 秦老板依旧纹丝不动,只是那只拿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因为秦朗星喜欢喝,对吗?” 秦老板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你的家人,究竟被你怎么样了?”温衍两只垂在身侧的手越攥越紧。 “秦朗星……是不是和阿姨一样,也已经离开了人世?” “啪!” 盛满巧克力牛奶的杯子滑落,香浓甜腻的液体流淌一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秦老板哑声低吼起来,“朗星和淑慧没有死……他们没有自杀……他们只是……只是比我先一步进入了至福圣地!” 温衍浑身一颤。 哪怕已经预感到这个家背后的巨大不幸与悲哀,可从秦老板嘴里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他还是深深震动 维持一个美满的家,像极了头顶一颗鸡蛋走路。只要稍微走错了那么一步,鸡蛋就会摔成一摊恶心的黄白浆液,再也无法挽回。 “对……对!一定是这样的,他们不是自杀,他们怎么可能自杀呢?他们怎么可能舍得抛下我呢!他们只是……他们只是……” 秦老板像发条松弛的机器人,喉咙里徒劳地发出溺水般痛苦的喘.息。 这么早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教主口谕有言,想进入至福圣地,必须心融神会,诚心诚意地舍弃身为肉人时的所有。但淑慧和朗星一直不肯加入重叠教会。尤其是朗星,跟他吵也吵过,闹也闹过,甚至还离家出走过。 他们……没有诚心诚意。 他们到死都冥顽不灵! 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顽固得要命! 根本无法理解教主的微言大义! 不懂教义也就罢了,可为什么他们连自己的苦心都感觉不到呢? 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个世界怎么努力都只是这样了。出生时没有的东西,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 “我和淑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望得到头。所以我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朗星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找好工作,挣大钱,做人上人,不要再像我一样几十年来只能做点小买卖糊口。” “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小到大尽可能给他最好的。我们不要求他回报什么,只希望他能把书给念好。” “可是他呢!” “他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 “他一个好朋友,赵同学,人家还是转学来的,也没跟不上学校进度,第一次月考就进了前十!他回回倒数!学校老师找了我和他妈几次,说他再这样下去就退学吧,高考时候只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人家叫他什么你知道吗?” “害群之马!白羊里的那只黑羊!” 温衍盯着秦老板那副极度煎熬的扭曲模样,手脚麻痹一般动也不能动。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巨大的滑稽与荒唐。 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 仅是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这个家就破碎了吗? “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他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是我和淑慧一辈子的指望啊!” “人活一世,不就指望一个盼头吗?孩子不就是大人的盼头吗!” “盼头都没了,人还活个什么劲儿啊?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啊!” 温衍翕动了一下嘴唇,他有很多话想反驳,但他知道,说出口也是无用。 正如自己不明白秦老板为什么丢掉了最珍贵的宝物,反而不顾一切地投身恶质的邪.教,秦老板也一定想不通,一眼望得到头的普通人的生活,恰恰是他最渴望的。 人和人永远不可能相互理解。 “我认识个老客户,生意人,每年都要从我这里买大量的香烛和供神金纸。他心很诚,菩萨也总保佑他做生意顺顺利利。” “可后来我再见到他,他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和从前判若两人。他的厂子发生了爆炸,那天他老婆女儿恰巧都在厂子里等他,尸骨无存。”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店里买东西,买的是烧给死人的纸钱。” “但他并不悲伤。” “他告诉我,他一点儿都不伤心,还引荐我也加入重叠教会。终末之日即将到来,所有的灵人都将归于至福圣地,受祂的福,蒙祂的恩,与挚爱的一切永远团聚。” “我们都从绝望之中,重新获得了希望。” “我好不容易重新给这个家寻回了一点希望,朗星却不懂得珍惜!不是我,是他!是他不争气,是他不努力,是他害得这个家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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